镰挥青草香

若水（才苏）

　　天还未完全放亮，我便从睡梦中醒来。父亲早已起身，在灶下点燃柴火，那噼啪作响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我揉着惺忪的双眼，翻身下床，听到他说：“今早跟我去对门界割牛草。” 我明白，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割牛草，父亲将手把手地教会我。

镰刀是父亲昨夜就磨好的，刀刃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的寒光。父亲挑着“落脚（篓筐）”，我挑着小圩筛，一前一后出了门。露水很重，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

　　对门界的茅草嫩得很，手指一拢，便是一大把。父亲教我："左手将青草捞住，右手镰刀贴着地皮扫过去，扫好一把往圩筛里放一把。"

我照做了，草茎断开时发出细微的"嚓嚓"声，一股青涩的汁液气味立刻窜入鼻腔。镰挥三下，草割五把。忽然，青草中生长的一根细竹调皮地弹向镰刀，镰刀刀锋向上一滑，锋利的刀刃飘向我左手的食指，一阵钻心的痛，血顺着指尖往下滴。父亲见状也不言语，从地面上扯下几片苦冷菜叶揉碎后敷在我食指的伤口上。

　　十六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正式参加生产劳作，此后的四年时间里，割牛草的季节每天早晨都会去割草。天不亮就出门，有时月亮还挂在天上，白生生的，像把镰刀。生产队里按斤两记工分，一百斤三分。为了多挣些，我常常往山冲里走。山神庙后面的草长得最好，有一尺来高，割起来痛快。只是路远些，来回要一个时辰。

“落脚”四面透空，比圩筛好装草。我体力不够强，从远处往牛栏走时可以边走边添草。起初只装大半筐，走到牛栏时，便是一大担，约120～130斤。那日找到的青草格外稠密，我贪多，竟割了160多斤；起肩时，腰猛地一拧——痛得眼前发黑。我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回走，汗水浸透了衣衫，腰间的疼痛像有把钝刀在慢慢锉。后来这痛便长在了身上，每逢阴雨天，便隐隐有些发作。

　　牛栏里气味浓重。青草、牛粪、尿水混在一处，发酵出刺鼻的酸腐味。老黄牛低头嚼草，舌头一卷，便把青草料送入口中。它们咀嚼起来很慢，眼睛半闭着，很享受的样子。草料一层层铺下去，牛蹄踩踏，渐渐成了圩。这圩是上好的有机肥料，拖出牛栏堆成一大堆进一步发酵，来年撒在田里，稻子便长得格外精神。

　　夏日清晨，露珠挂在草尖上，阳光一照，亮晶晶的。我弯腰在草丛里，镰刀不停地挥动，青草一片片倒下。草汁染绿了手指，洗也洗不掉。有时会遇到蛇，青色的，细如草茎，倏地滑走了。更多时候是蚂蚱，蹦到身上，又跳开去。

最苦的是雨天。蓑衣沉重，行动不便。草湿漉漉的，割起来费力，挑起来更沉。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冰凉刺骨。但牛不能饿着，雨再大也得去。记得有个雨天，我在陈家山坡道上滑倒了，草撒了一地，腰一阵钻心痛。我坐在泥水地上，突然不想起来。雨打着脸，和眼泪混在一处。

　　割牛草的人多，近处的早被割光了，只能往深冲里走。山冲里的草长得高，但蚊虫也多，咬得人浑身是包。有一回割草时遇到一窝野蜂，追着我跑了半里地，额头肿得发亮。母亲用苦蒿菜汁给我擦，说能消肿。那味道，比蜂蜇还难忍。

腰伤后，我改用藤条捆草，以便控制挑担重量。两捆一担，百二十斤左右，挑在肩上，走起来晃悠悠的。草梢有时会扫到脸，痒痒的。路上遇到同样割草回来的叔叔伯伯，彼此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大家都很累，没力气多说话。

　　现在想来，那些日子苦是苦，却有一种简单的快乐。当一担青草倒在牛栏里，看着牛急切地凑过来大嚼时，心里便涌起一丝满足。工分簿上又添一笔，意味着年底能多分些粮食。

如今集体制的牛栏早已废弃，耕田也用上了机器。村里的年轻人，怕是连镰刀怎么握都不知道了。只有像我这样的老骨头们，还记得草汁的清香，露水的冰凉，和那永远隐隐作痛的腰伤。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陪孙子下棋，孙子发现我左手食指除皱纹外，还有一道道的白色印痕，便问我：“爷爷，您这食指怎么跟我的不一样，多了这么一些白色印痕？” 我告诉他：“这是爷爷年轻时参加生产劳动留下的刀疤。爷爷这指头上藏着不少故事呢！”

现在偶尔梦回，我仍在那片草地上，左手拢草，右手挥镰。“嚓”的一声，草香四溢，耕牛膘肥！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致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