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下文系作者多年前悼念父亲之散文，原载2014年8月1日中国作协主办的《文艺报》，并荣获“2014年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且在文艺界颇受赞叹，凡读过此文者基本无不落泪。又值父亲节，再发出，以示儿女拳拳之心，殷殷之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目 光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 (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栓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眼前会突然闪現父亲的形象：目视远方，满腹忧虑，虽然并沒有看我，却觉得他不仅正庄重地注视我，还庄重地凝视着所有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久久的，凝重的，若有所思。</p><p class="ql-block"> 父亲病故于1970年，距今40余年。</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到这目光，是1964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在深山驻队的父亲回来了，晚饭后，他拉着我在老街漫步。</p><p class="ql-block"> “毕业考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考得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我一一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真的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紧张！非常紧张！仿佛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因为老师提前反复讲：这是毕业考，考不上便失学(这是上世纪60年代的教育制度)。</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才12岁，失学——干什么呢？</p><p class="ql-block">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爹，我要是考不上了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父亲低头看我一眼，又抬头望着远方，沒停步。</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脸色，目光和缓缓的脚步，都清晰地透出了两个字：沉重。</p><p class="ql-block"> 如果把家庭比作天，父亲就是大半个天。因为全家人的吃喝穿戴、各类费用全靠父亲的工资。在我心目中，父亲是伟大的，是战无不胜的，沒有什么事情能够难住他，可是这会儿，显然不对劲儿了。</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很害怕地盘算：考不上中学，我到底能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自小学五年级开始，每到星期天，母亲便带我到县建筑公司找人说好话打小工。她常干这个，人熟。具体干什么，就是到工地搅拌水泥或搬砖。我才12岁，一块砖三四斤重，真的太累人了！好几次妈妈都抚摩着我手掌上磨出的紫色血泡掉眼泪，但我还得去，因为兄妹四人得吃饭，要上学，</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每月才 37 元工资，身为老大，能叫瘦弱的弟弟妹妹们去干吗？</p><p class="ql-block"> 好在每周只干一天(那时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挺挺就过去了。然而若考不上学，我可能就得天天干这个。</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这肯定是当年父亲沉重目光里的全部内容。</p><p class="ql-block"> 不久，县一中公布了招生名单，榜上有我，好高兴啊。然而，父亲那沉重的目光却深深地刻在我脑子里了。</p><p class="ql-block"> 1968 年初冬，开始知识青年下乡，我被分在距县城 10 多里的北堂大队后庄知青组。3 天后父亲去找生产队长请假，说我妈妈有病。</p><p class="ql-block">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一出村庄，我就忙问:“我妈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你 16 岁了，从沒有离开过你妈一天——你走 3 天，你妈不吃不喝睡 3 天…”</p><p class="ql-block"> 我怔住，在家时，妈妈最爱训我嘟噜我，她怎么会这样想我啊…</p><p class="ql-block"> 我迟疑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爹，在农村能住到什么时候？还能回城吗？”</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吭声。</p><p class="ql-block"> 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沉重，沉重地望着苍苍茫茫的远山。</p><p class="ql-block"> 次年不知何时开始，父亲的胃总隐隐作痛，医生说是胃炎，小事一桩，但也得抓紧治。可是父亲基本不吃药，妈妈反复劝也沒用，他疼了就硬挺。因为其所在单位系公私合营商店，单位象征性地支付一点医疗费就不错了，药费主要得靠自已。</p><p class="ql-block"> 1970 年初秋，父亲的胃疼严重了，在妈妈抹着眼泪地反复劝说下，他终于进了医院，一检查就是胃癌晚期。</p><p class="ql-block"> 妈妈抱住我哭过多少次记不清了。自已只觉得无论阳光灿烂或阴雨黑夜，天都是那么低，好像紧压在头上。只觉得四周的光线都是昏惨惨的，灰茫茫的。整天想的都是父亲一旦病故，我妈怎么办？我怎么办？两个妹妹及年幼的弟弟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长马二叔很快知道了，他专门把我喊到一偏僻处交代：“以后每月给你放 10 天假不干活，回家尽孝。我已经给会计交代了，这 10 天算出工，照样记工分。”</p><p class="ql-block"> 1970 年 10 月的一天，妈妈捎信要我赶快回去。</p><p class="ql-block"> 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妈妈正坐在床边擦泪。父亲躺在床上，脸色泛青，奄奄一息。我拉住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连喊:“爹爹爹，是栓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行…”说话间，我忽然感到，父亲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渐渐松了，他的两眼也渐渐闭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忙去喊医生。</p><p class="ql-block"> 医生来了，说心脏已无声音，不行了。</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纷纷大哭，我无意间发现父亲的眼睛仍然睁着。刚才不是闭上了吗，怎么又睁开？且睁得很大，一动不动，似乎无光，又似乎深沉凝重…</p><p class="ql-block"> 妈妈伏他身上大哭着，用手将他的眼皮上下轻轻地往一起捏合。父亲的眼睛终于合上了，妈妈在邻居的搀扶下正要起身，父亲的眼睛却又睁开了。妈妈便继续伏在父亲身上哭着，并再捏合他的眼皮。</p><p class="ql-block"> 邻居四婶拍拍我的肩膀，使个眼色。</p><p class="ql-block"> 我跟着四婶来到门口一清静处，四婶伏在我耳边小声说:“你爹是丢不下你妈和你们兄妹啊！你是老大，快跪你爹面前祷告祷告，说你会替他招呼好这个家，会好好养活你妈和妹妹弟弟的。”</p><p class="ql-block"> 我回到里间床前时，妈妈已被劝到一边，但父亲的眼睛仍然睁着。</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看见了父亲的脚。心里想:爹，您含辛茹苦把儿子养活 18 年了，儿子还沒给您洗过一次脚啊！</p><p class="ql-block"> 我端来了热水，把父亲冰冷的双脚放到盆里，开始轻轻地揉搓，小声说:“爹，您放心去吧，我保证孝敬我妈，养活我妈，保证将两个妹妹和弟弟都养大成人。爹，放心去吧，栓成说到做到，爹！”我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干脆伏到父亲脚上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 邻居们来搀来劝，四婶说:“栓成，你是好娃啊！看，看，你爹眼已经合上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于闭上了眼，而那目光——沉重地望着远方，——我却永远不能忘記。这目光不仅仅是目光，而是宇宙。虽然这个宇宙只装着我们兄妹四人和妈妈，但它不比大自然的宇宙小，照样浩瀚无边。</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栓成，河南省西峡县人，中国作协会员。</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