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詹华雄

泥土的味道，是犁沟翻开的旧日历。一页页，深褐，潮湿，卷着草根和碎瓦片的硬壳。父亲就嵌在这册书脊里。他的脊梁，是书页间最粗粝的装订线，被风雨反复搓捻，磨得发亮。

他很少说话。言语像旱季的河床，龟裂着，沉在喉咙深处。声音都化作了动作：锄头磕碰石头的闷响，是闷雷；扁担压弯又弹起的吱呀，是叹息；夜里灶膛柴火的噼啪，是他唯一舒展的筋骨。沉默，是他耕种的语言，在田垄间刻下比文字更深的沟壑。

他的手，是两截生了根的树桩。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那是泥土的胎记，是季节渗入骨血的墨。指关节肿大，像盘错的树瘤，记录着每一次与镐柄、与麻绳、与冻土的角力。摊开掌心，纵横的裂口是干涸的河网，雨水冲不走，汗水也填不满。它们曾捧起新生的秧苗，也托举过坍塌的土墙，如今，只是安静地蜷在膝盖上，像两只疲惫归巢的鸟。

他的眼睛，像蒙尘的窗。映过青苗的嫩绿，也映过晒场上金黄的谷浪。如今，目光浑浊了，像起了雾的池塘，倒影模糊不清。世界的声音也渐渐退潮，退到他听不见的堤岸之外。只有土地深处蚯蚓的蠕动，或是灶膛里火星的爆裂，还能在他沉寂的潭水里，激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坐在门槛上，像一把用钝了、被遗忘在角落的铁锹，锈迹正悄悄爬上他的鬓角。

我记得他弯腰的样子。像一张被拉满又松开的弓。每一次俯身，都是向大地的叩首，从泥土里抠出糊口的粮食，也抠出我们脚下垫高的路。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长过田埂，长过山岗，最终融进暮色，成为土地本身的一部分重量。

父亲，不是故乡山堆砌的月光。他是沉在田埂下的基石，是勒进肩胛的绳痕，是沉默里发酵的盐分。他把自己一寸寸碾进泥土，直到骨头也长出根须，扎向更深的黑暗，只为托举我们，去够那些他从未看清的光亮。遗忘的风吹过，吹不散他身上那层厚厚的、带着汗碱和泥土气息的釉光。那光，比月光更沉，比霜更冷，也比他佝偻的脊背，更接近天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