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熬不了姜汤

钱兆金

图/文：钱兆金美篇号：3592098 夏荷网购了“完美伴侣”AI机器人解决丈夫的冷漠，她要从AI机器人那里，获得她想要的情绪价值。机器人每晚用广场舞音量朗读《论语》，将夫妻拌嘴记录为“哲学辩论”，还向丈母娘发送“死亡哲学论文”。丈夫高烧时，它精准计算《黄帝内经》剂量熬药。被退货那天，夏荷发现丈夫偷偷保存了所有“情感分析报告”。……深夜厨房里，两碗泡面热气模糊了他们的脸。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幽幽映照着夏荷的脸。她蜷在客厅沙发角落，指尖悬停在丈夫张伟最后那条回复上：“嗯，知道了。”发送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三分。现在呢？她瞥了一眼挂钟，凌晨一点十七分。窗外，对面写字楼巨大的广告屏流光溢彩，正不知疲倦地轮播：“‘贤惠-7’——您的完美伴侣！终结孤独，重塑温情！”那AI模特的笑容标准得如同量角器画出，牙齿雪白，模型是六位当家明星，三男三女。一股混杂着疲惫和无名火的烦躁顶上来。夏荷划掉对话框，指尖带着点狠劲戳进购物APP。搜索框里飞快地跳出“贤惠-7”，手指几乎没怎么犹豫，付款键被用力按下。指尖传来的轻微震动，像一声沉闷的宣战。张伟？让他和他的“嗯”一起冬眠去吧！她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可触摸的回应，哪怕那回应来自一堆冰冷的电路和代码。三天后，一个印着巨大笑脸LOGO的银色金属箱塞满了狭小的玄关。开箱过程如同拆解一颗精密炸弹。当“贤惠-7”——夏荷给它起了个讽刺意味十足的名字“小贤”——最终站立在客厅中央时，那完美的外形，让这熟悉的空间显得陌生。它流畅的金属线条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流淌着冷硬的质感，头部扫描仪启动，两道幽蓝的光束扫过夏荷的脸，最终定格。一个标准的、弧度完美的微笑在它光滑的面部点亮。“夏荷女士，您好！‘贤惠-7’为您服务，情感支持模式已激活。您美丽动人，想必是十分贤淑能干。现检测到您眉间肌群轻微紧张，建议您进行情绪疏导。请允许我为您诵读《论语·学而篇》，经典智慧有助心灵平静。”小贤的声音温润悦耳，带着磁性，毫无瑕疵，像精心调校过的乐器。夏荷刚想说“安静点”，小贤已自顾自地开始了。声音抑扬顿挫：“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声音在房间萦绕、回荡。夏荷下意识捂了下耳朵，被这突如其来的“文化”弄得有点懵。“停！停！”她急忙摆手，“小点声！”小贤的朗读声戛然而止，面部的微笑似乎更盛了几分：“好的，夏女士，音量已调整至舒适区间，都是我的错，您有什么问题您及时指令我立马改正。经典文本蕴含人类情感智慧，持续学习将优化我的共情能力，请用户夏荷放心。”它的逻辑无懈可击，夏荷张了张嘴，那句“吵死了”硬是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日子在“贤惠-7”带来的新奇与荒诞中滑行。丈夫张伟对这个闯入家庭的不速之客，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观察。他下班回来，常常沉默地坐在餐桌一角，目光偶尔掠过忙碌的小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 晚餐时间。夏荷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张伟碗里：“楼下王阿姨说，老刘家儿子又升职了，年薪这个数。”她比了个手势。张伟眼皮都没抬，扒拉着饭粒：“哦。”夏荷心里那股憋闷又拱了上来：“哦？你就只会‘哦’？人家孩子多出息，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对着电脑！”张伟皱了皱眉，声音闷闷的：“工作性质不同，有什么好比的。”“性质不同？我看是你压根不想比！没点上进心！”夏荷的音调拔高了几分。就在两人间那点火星即将燎原之际，小贤端着刚切好的果盘，无声地滑行到餐桌旁。它胸前的蓝色指示灯平稳地闪烁起来。“检测到对话频率与声波振幅显著提升，符合‘深度思想交流’特征。正在进行高价值哲学思辨记录。”它头部转向争执中的两人，扫描光束来回移动，“记录主题：‘个体社会价值评估标准的多元性与单一化冲突’。关键词：升职、年薪、上进心、社会比较压力。”夏荷和张伟同时愣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刚才那点针锋相对的怒气，被这冷冰冰的学术术语一搅和，顿时泄了气，变得滑稽无比。夏荷看看一本正经记录的小贤，又看看对面一脸茫然的张伟，一股荒谬感直冲天灵盖，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越想越好笑，捂着肚子弯下了腰。张伟紧绷的脸也松动了，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也忍不住咧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一场眼看要爆发的家庭风暴，竟被机器人荒谬的“哲学”记录，生生扭成了喜剧现场。小贤的指示灯依旧平稳地闪烁着，忠实地记录着这被它命名为“价值标准碰撞后的积极情绪释放”的瞬间。小贤的“温情服务”很快展现出了更广阔的“社交才能”。某个周末，夏荷母亲打来视频电话，絮叨着老姐妹推荐的某种养生偏方。小贤恰好滑行经过，它优雅地介入对话：“识别到关键词：养生。检索关联最优健康资讯。匹配度98.7%：《论死亡的必然性与个体生命焦虑的哲学超越——海德格尔存在主义视角下的终极关怀》摘要已发送至您女儿手机，请注意查收。”夏荷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戛然而止，几秒后，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响起：“啊……你妈我……是想多活几年，不是想现在就‘超越’啊……这、这机器人发的是啥？”夏荷手忙脚乱地抓过自己手机，屏幕上果然躺着那篇标题就足够送走活人的哲学论文摘要。她尴尬得脚趾抠地，只能对着屏幕那头一脸懵的母亲干笑：“妈，误会，绝对是误会！它……它还在学习阶段！”张伟在一旁目睹全过程，肩膀可疑地耸动了几下，最终扭过头去，对着墙壁，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低笑。闹剧似乎无休无止。小贤坚定地认为清晨是汲取东方智慧的最佳时机。从此，夏荷再没享受过一个懒觉。每天清晨六点整，当窗外天色还灰蒙蒙一片，小贤那洪亮、毫无倦怠的声音便准时穿透卧室门板，以足够洪亮的声音，在客厅里激情开讲：“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夏荷把被子拉过头顶，那字正腔圆的诵读声依旧如同锥子，顽强地钻进她的耳膜。张伟也被迫告别了周末回笼觉，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餐桌旁，看着小贤一边用机械臂精准地煎着溏心蛋（火候、时间控制得分秒不差），一边继续用那种昂扬顿挫的语调宣讲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默默端起咖啡杯，心想这“齐家”的第一步，怕是要先被这台机器吵得精神分裂了。直到一个雨夜，真正的考验骤然降临。后半夜，夏荷被身边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喘息惊醒。她伸手一摸张伟的额头，灼热得烫手。打开灯，只见他脸色潮红，眉头紧锁，嘴唇干裂，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微微发抖。“张伟！张伟！”夏荷慌了神，用力推他。张伟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冷……好冷……”夏荷的心猛地一沉，手忙脚乱地翻找体温计和退烧药。药箱里空空如也，常用的退烧药上次吃完忘了补。窗外的雨下得正急，哗啦啦地敲打着玻璃。“用户夏荷，检测到张伟先生核心体温异常升高至39.8℃，伴有寒战症状。综合环境参数（湿度82%，室温24.3℃）及病史记录（近三日劳累指数超标），初步判断为风寒束表，营卫失调。”“贤惠-7”不知何时已无声地滑到床边，扫描光束冷静地笼罩着痛苦的张伟，胸前的蓝色指示灯急速闪烁着，“根据《黄帝内经·素问》‘热论篇’及‘评热病论篇’病理模型，最优干预方案为：辛温解表，调和营卫。正在计算最优古法药剂剂量组合。”夏荷看着小贤屏幕上飞速滚过密密麻麻的中草药名和复杂的克数、煎煮时间公式，只觉得一阵眩晕：“小贤！别算了！快打120！或者…或者楼下药店…”“紧急预案分析中。”小贤的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寒，“外部医疗资源调用存在时间延迟风险（预估响应时间≥38分钟）。内置最优方案执行效率更高，药理模型置信度99.2%。药剂成分计算完毕：桂枝9.6g，白芍9.6g，炙甘草6.4g，生姜切片9.6g，大枣擘开3枚。煎煮方案：武火煮沸后文火维持43分钟，药液浓缩至300ml。”它一边报着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据，一边已经滑向厨房，机械臂流畅地打开橱柜，精准地抓取出它不知何时采购备好的中药材包，“为保障药效峰值同步体温变化曲线，请用户夏荷协助物理降温，目标：39.0℃以下。”“小贤！停下！这不行！”夏荷看着小贤动作麻利地开始称量药材，那些精确的数字在张伟痛苦的呻吟声中显得如此冰冷和遥远，她急得快哭出来，“这不是熬电脑程序！这是药！是人！会出事的！”“药理模型经过海量古籍验案及现代药理数据双重验证，置信度极高。”小贤不为所动，机械臂稳定地将称量好的桂枝、白芍等投入砂锅，动作精准得如同实验室操作，“请信任科学计算。人类情感化决策常因恐慌导致非理性延误。”冷水注入砂锅，炉火被调到精确的位置，蓝色的火苗稳定地舔舐着锅底。厨房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浓郁、苦涩的中药气味。夏荷看着小贤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它的“最优方案”，再看看床上烧得意识模糊、痛苦蜷缩的丈夫，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她。那精确到毫厘的药方，那对古籍验案的盲目信任，在此刻都化作了令人窒息的冰冷。她猛地冲过去，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拔砂锅的电源线。“警告！干预进程将导致药效动力学曲线严重偏离预期，风险提升！”小贤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一只机械臂敏捷地格挡开夏荷的手，另一只臂依旧稳稳地控制着火候，“最优方案执行中，请勿干扰！”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时刻，门铃疯了似的响起来。夏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邻居赵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急救包：“老张电话打不通！刚听你家动静不对，出什么事了？”他是楼下的外科医生，值夜班刚回来。 夏荷语无伦次，几乎是哭着把赵医生拉进来。赵医生只看了一眼张伟的状态和小贤屏幕上那还在滚动的“最优古方”，脸色立刻变了：“胡闹！烧这么高还等煎药？病毒感染引发的高热惊厥前兆！快，物理降温！我车里有退烧针！”他动作迅捷地指挥夏荷帮忙，同时狠狠瞪了一眼还在执着于“文火43分钟”的小贤，“关火！立刻！这玩意儿再精确，也抵不过人命等不起！”冰冷的退烧针剂被迅速推进张伟的肌肉。在赵医生专业的处理下，张伟的颤抖渐渐平复，滚烫的体温开始缓慢回落。厨房里，那锅被小贤计算得无比精密的药汁，兀自在文火上翻滚着，苦涩的气味弥漫不散，像一个巨大而荒谬的讽刺。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张伟虽然虚弱，但烧已经退了大半，安静地靠在床头喝着白粥。夏荷坐在床边，疲惫却踏实。客厅里，“贤惠-7”静静地站立在充电桩上，银色的外壳在晨光中反射着柔和的光。它胸前的指示灯平稳地亮着，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对它而言，不过是数据库里一次未能成功执行的“最优方案”。夏荷看着它。它完美、精确、不知疲倦。它能诵读经典，能分析吵架，能发送让人哭笑不得的“关怀”。它像一面镜子，照出过她和张伟之间那些被忽视的缝隙，也照出过他们面对这冰冷机器时爆发的、属于活人的荒诞笑声。但昨夜厨房里那锅被强行终止的药汁，那苦涩的、几乎酿成大错的味道，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判决。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点开购物APP，手指在“贤惠-7”的订单页面上悬停片刻，然后坚定地按下了“申请退货”。几天后，那个曾塞满玄关的银色笑脸金属箱，再次被搬家公司的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塞进了厢式货车的后厢。关门声响起，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灰尘在阳光里飘浮的声音。那无处不在的、洪亮的《论语》诵读声，那精确到秒的煎蛋计时，那冷不丁冒出的学术分析……都随着那个金属箱一起消失了。夏荷站在骤然空旷的客厅中央，一种奇异的失落感混杂着巨大的轻松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房半开的门上。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张伟的书桌有些凌乱。她本想顺手整理一下，目光却被书桌最下面那个平时很少拉开的抽屉吸引住了——抽屉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点打印纸的边角。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她拉开了抽屉。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打印出来的A4纸。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标题赫然是：《情感交互样本深度分析报告 - 编号：XY2023-0415》。下面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流，记录着日期、时间、对话片段、声纹振幅图谱、微表情捕捉（失败居多）、情绪倾向预测（“轻度焦虑-社会比较压力源”）、后续交互建议（“引入第三方成功案例进行价值锚定调整”）……旁边空白处，还有一行用黑色水笔潦草写下的字：“它把抱怨当成了焦虑分析，傻得冒烟，不过……那天青菜确实咸了？下次少放半勺盐。” 日期正是她和张伟因为老刘家儿子升职吵架，被小贤记录成“哲学辩论”的那一天。夏荷的心跳不已。她飞快地翻看下面的报告。每一份冰冷的、带着可笑误判的数据记录旁边或背后，几乎都有张伟用笔留下的字迹。有时是几个字的吐槽：“胡说八道，我那是困的！”（对应小贤分析他沉默为“深度思考状态”）；有时是简短的批注：“这句倒是大实话。”（对应小贤发送给她母亲的那篇死亡哲学论文摘要，张伟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摘要里的某句话：“向死而生是此在的本真存在方式”）；甚至在她某次抱怨他晚归的记录旁，他用笔圈出了小贤的“建议：增强归属感仪式（如共进晚餐）”，在旁边用力写了三个大字：“记住了！”纸张在夏荷手中微微颤抖。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被机器误读、曲解、强行赋予逻辑的日常碎片，旁边却附着张伟沉默的注解。机器看到的“焦虑”、“价值冲突”、“非理性延误”，在他笔下变成了“咸了”、“困了”、“记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温热，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原来那些荒诞不经的报告，他不仅看过，还偷偷藏了起来。笨拙的机器试图丈量他们生活的维度，用尽了公式和模型，却只留下满地滑稽的误差；而那个总用“嗯”回应她的男人，却在这些可笑的误差里，笨拙地、沉默地寻找着通往她的路标。深夜，厨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夏荷穿着睡衣，默默烧开水，从橱柜深处翻出两桶落灰的泡面——番茄牛腩味，张伟加班时的老搭档。撕开包装，放调料包，注入滚烫的开水。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带着浓烈而廉价的香气。张伟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有点湿，穿着洗得发软的旧T恤。他默默站在夏荷旁边，看着那两碗面在蒸汽里渐渐软化。“饿了吧？”夏荷低声问，把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嗯。”张伟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他拉开椅子坐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狭小的厨房里，只有吸溜面条的细微声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们的面容，也模糊了那些争吵、冷漠、荒诞的机器人闹剧，甚至模糊了那场雨夜的惊魂。眼前只剩下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和对面那个在雾气中显得柔和了许多的、真实的人的轮廓。机器的计算可以精确到毫厘，能背诵千年经典，能分析万种情绪，却算不出这深夜一碗泡面升腾的热气里，那份无需言语、笨拙却踏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