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一样的人生

香奈儿

苦菜一样的人生

图文/香奈儿

又到父亲节了，想起归于尘土的父亲，我的人间清醒，想起他的过庭之训，禁不住泪意翻涌，孺慕之情让我再次提笔，将思念感怀汇注笔端，追忆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于一九四二年，是属马的，生于旧社会，长在新中国，生活虽苦，却像图中的苦菜，根是苦的，叶是苦的，乳汁也是苦的，却药食兼用，有益于人，父亲也一样，把自己的价值和芬芳奉献给别人，活出了自己平凡而不平庸的人生。他不伟大，却被周边人称道，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说他是英雄，不是因为上过战场，而是他无论“行医经商从政”都恪守“仁义礼智信”，有自己的操守和行为准则，在人生这个战场上纵横捭阖，披荆斩棘，让我深以为荣。我是没有偶像情结的，却独独钦佩于毛主席和我的父亲，不是因为他龙飞凤舞自创一体的狂草，而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的行路难中，无愧于人的思想精神和为人处事的作风……

在人们眼中，父亲是襟怀坦荡的谦谦君子，温文儒雅治病救人的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地地道道的好人，一提到他，人们就肃然起敬，人人树起“大拇指”。父亲与人为善，乐于助人，不说他的职业习惯，总是急别人所急，无论五冬六夏，白天黑夜的治病救人，单说每年春节自己刻制“萝卜钱子”分贴，给人免费写春联，自家打了水井，买了电视也与周边人共用，常记得夏日晚上我们把电视抬放到院子里，满满的一院子人围着，笑语欢声，……等等等等。乡邻们有什么事也喜欢找父亲唠嗑调停，很多时候，别人的话不管用，往往父亲一说却能让人听得入耳，父亲常说“话有三说……”

父亲很孝顺，少年即执掌门庭，拒投机取巧，恶好利钻营，挺直了腰杆做人，世事洞明如是，人情练达若他，是乡亲们眼中的贤人。他严于律己 ，坚毅隐忍，是奶奶的骄傲和精神支柱。并且他的孝不是给予多少锦衣玉食，而是让老人舒心顺意有底气。我是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指责过奶奶……当然父亲也不会闭着眼睛宠奶奶，比如奶奶和别人有争执时，他也会说出是非曲直以让奶奶明白事理……，所以他习惯以理服人，让人人都宾服，才是让奶奶扬眉吐气的原因。当然，父亲的孝不只局限于奶奶一人，他也是姥爷眼中的好女婿，为姥爷所看重。姥爷心脏不好，父亲不论多忙多累，几天就会趁晚上的时间跑去看看，给姥爷把把脉，问问饮食起居……有时也把姥爷接到家里待一段时间，散散心……

在我心中，父亲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孤胆英雄。原本家境尚可，有良田几亩种菜卖菜，却八岁丧父，又遭遇劫匪而至困顿莫名……父亲在姐姐和老师的接济帮扶下勉强读完了初中，成绩优异却不得不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他去参军报国却因是独子被拒无门……早早的就承担起家庭的重任。那时初中毕业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做过会计管理，供销部门，快转正的关口却改行做了医生……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但似乎总在关键时点被卡了喉咙。所以我想，父亲人品好做人很成功，但是，父亲也有失意和不幸，在不为人知处，失意于悲催的命运作弄！父亲是有自己的坚守的，做人做事有原则有底线，听别人说，文革期间父亲既不左又不右，独创“逍遥派”，独自步行省府上访……如此环境，在他的发奋努力下，自学医学一年，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赤脚医生”，从此踏上治病救人的路，中西医并用，服务一方百姓，有求必应…………莫以成败论英雄！

父亲是博学多才的，又聪慧过人。不说前面说过的，他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是高手，他过目不忘，打的一手好算盘，写的一手好字，行医问药更不必说。记得在我产假期间被借用帮忙丈量核算土地时，父亲悄悄告诉我，如何如何准确计算不规整田地的方法……天哪！他总结的计算方法竟然是梯形计算公式，他完全没学过的，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以前他分农田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你说，怎么能不让人折服！……曾经有一段时间，父亲爱上了木匠手艺，自己边研究边做，做出来的方桌椅子推车，不但美观大方，还不变形不走样，很耐用；父亲喜欢京剧，偶尔在春节舞台上跑龙套一下林冲，那身段那唱腔也是让人耳目一惊……还有，连他们试验田里种的桃子，都是那个年代最肥美多汁的佳品，让我回味至今，都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桃子了。



父亲走了好多年，鲜少进入我的梦中……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沉闷寡言的，虽然有外人在的时候，也有谈笑风生，但是自家人在一起，哪怕看电视，他不笑，我们兄弟姊妹几乎没人能笑的大声。父亲对我们要求甚严，记得有次我洗完头发披散着到客厅，恰好有人来找父亲，父亲一个凌厉的眼神打过来，我就立马缩进卧室，从此知道，衣冠不整不能见外人……还有笑不露齿，食不言 寝不语……等等，这就是“大家闺秀”的养成～当然，这一半源于他沉抑的性格，一半源于他对我们“望子成龙”的高要求。可是少时我们没人能懂，更何谈体谅他的心境！现在长大了，稍微能理解了。父亲是含辛茹苦倾尽心力培养我们的，一直把我和哥姐供应上完了高中，那时一个地方能考上高中的人就很少，何况一个家庭供应出了3个，这是父亲的骄傲也是他的负担，他再苦再累也愿意，只盼着我们都成才成人。所以哪怕他声色俱厉，父亲永远是好父亲，父爱无言，大音希声～

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只是父亲太高冷，不善表达那份爱意真情，也不善与孩子们沟通他的想法，只是用圣人的理论要求我们，用权威与惩罚规范我们。记得那时哥姐做错了事，父亲命令他们，自己趴到床边上，然后父亲拿着鞋底打屁股，弟弟更不用说……也许是父亲认为“父严子孝”棍棒之下出孝子吧，岂不知物极必反，这反倒激发了兄弟俩的逆反心理和叛逆情绪……以致后来与父亲隔膜日深，不好相处。父亲也因此日渐压抑沉闷。现在我能理解父亲了，那时我们姊妹四个还有奶奶都不挣钱，生活压力大都落在了父亲肩上，而父亲自视甚高，对我们的期望也很大，他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若是我们没达到他的要求或者做错了事，他就恨铁不成钢，很生气……我很想对父亲说，父亲啊，你那么聪明睿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孩子哪有不犯错，人生哪有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得自己开脱自己……



我的情况好些，唯一的一次挨打还被母亲替了。那是我跟着奶奶睡，在迈进床里时不小心踢到了奶奶的头，奶奶不依不饶，父亲火了，嫌我不小心，就甩过来一巴掌，被母亲挡了……想想父亲是疼爱我们的，只是他没有宣之于口。记得在我出门读书前夜，父亲殷殷嘱咐，出门在外要“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父亲当医生很忙很费精神，所以有点不修边幅，记得那次来县城给我开家长会，到我宿舍看了眼就说，女孩子家要搞好卫生，我笑了“您来开家长会洗脸了吗”，他自己也笑了，然后让我给他端水净面……还有一次暑假里，我自己学着和面做汤面，父亲就在一边看着（他也从来没下手做过），我和的面软，总是沾到擀面杖上，他看着看着就说，应该这样这样做，我按照他说的做，果然好多了……父亲巧智多思，是我心中的一盏明灯，严厉的要求后有他温柔的守护。

父亲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不只尊老爱幼，友睦乡邻，在工作上更雷厉风行，推行了分项工资制分流工资，建立了乡村医生养老基金制度的雏形，为解决赤脚医生的养老问题提供了有效的方法途径。早在七十年代末，他管理的人员中，工资就分成了几部分——完成基本看诊任务才能拿到的基本工资+超额看诊工资+其他工作工资+养老金，每月都会从利润中抽取养老金存成一个账户等到人员达到一定年龄后养老取用（后来这些钱都被上级部门接管了，应该也用于医生们的养老了吧）。医生队伍中每个人的业务能力有所不同，所以当初在推行这个工资方案时，也有人不能完成基本看诊，所以为了让这些人能拿到基本工资，父亲就帮扶弱者，团结下属，亲自教他们怎么望闻问切，怎么输液用药看病……非常用心，不但提高了这些人的综合素质，也平衡稳定了队伍，深受职工们爱戴。

经年累月的熬夜长时间工作终于透支了他的身体健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一日三时，只要有空都会与酒为伍，甚至不需要菜，一碟花生米足矣。身体每况愈下，最终积劳成疾，是工作性质使然，也是他性格使然，命运使然。父亲是坚强的，面对病魔也不卑微懦弱，勇敢地与之顽强斗争。从查出咽喉癌到住院手术，多次化疗，到第二次手术，几年的时间内，没听到他喊一声痛。而我，眼见着生命像蚕丝一样被病魔一点点地抽断缫去而束手无策，尽管早已接受已然不治的事实，但是目击着死神的最后胜利，那种痛彻心扉的不甘心，是因为血亲浓情，更是对操劳一生的父亲的眷恋和坚守。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享受着长辈们力所能及的扶佑和庇护，却很少关注到他们渐渐老去的容颜，为他们做点什么……



想想父亲少年失怙，奋力前行，艰辛创业，行医扬名……一辈子勤恳做事，认真做人，就其人生理想而言，可能有失败失意，就其生命过程及每一个当下生存状态来说，却是精彩的，苦菜一样的人生，历经风雨而无悔，不算辉煌，却开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灿烂精神，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有时自我安慰地想，若父亲能像苏轼那样旷达一点，凡事看开一些，或许就是另外一种人生了。人得学会和自己和解，人生苦味里才能安放下心灵，“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