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匣光阴

路过

图片：网络文字：路过音乐：网络 序…… 晓镜初惊鬓底鸦，青丝何故染霜华？流光暗度朱颜改，逝水难收空自嗟。收雪缕，理云纱，禅心且向静中赊。前尘已共烟霞渺，慢煮余生一盏茶。 寅初即寤。薄暗中，素手触月白绫褙子，罗带沁凉如握初融雪水。跏趺蒲团，檐角残月悬若冰髓雕就的银梳，寒辉浸透小院阶石。雀舌初啭时，天光方渗透琐窗冰纹，似淡墨在熟宣上泅出青灰脉络。铜磬清鸣，余韵如一滴玉露坠入深潭，涟漪在寂静里扩散为无形年轮。拨开泥炉宿灰，新炭燃起暗红星子，银铫低唱。蟹眼初浮，渐次松风满室。 水雾氤氲处，目光微蒙。建窑兔毫盏承碧玉汤，茶筅拂过，雪沫云涛自盏心翻涌，恍见春山初霁时新雪压断松枝。抬眼望，葵花铜镜里影瘦如竹，唯鬓角栖几缕霜色，似寒塘惊起白鹭遗落的飞羽。心湖古镜，终被这无声飘落的诏书轻触，漾起细碎琉璃光纹。 青瓷盏搁镜台。眉目依稀澹远如隔烟水，眼尾却密布冰裂细纹，似千年古瓷开片。素指捻一缕最皎洁的霜丝，轻引，飘落掌心如失巢蝶翼。凝睇：根处纯粹如子夜寒星，渐次融于梢头残存的鸦青，恰似光阴于此交割疆界——前尘与余生，在此一握间交割分明。 紫檀矮柜深处，剔红缠枝莲漆匣幽然吐纳旧光。匣中锦缎柔漪潋滟，如夕照沉入深湖，托着羊脂玉环佩，宝色沉黯似隔世之月。霜丝郑重卧于锦缎凹痕，紧偎旧佩，宛若初雪覆上故梦残碑。指腹抚过冰漆，凉意渗骨，似为前生珍器覆上最后一抔净土。 复归茶案。浮沫沉浮若蜉蝣寄世，目光却胶着于玉环温润却失莹的旧光。神思溯流光之河，飘回汴京樊楼瓦肆的暮春午後。彼时，素罗衫子的少女埋首松烟墨海，高窗漏下金缕，斜印青砖，光柱中纸尘浮游如星屑旋舞。 那日递《花间集》笺注至城南。春风骀荡，柳絮沾衣若离枝玉兰。断桥在望时，骤雨如万斛鲛珠倾落，砸石生烟霰迷离。避入桥亭，见青衫书生凭栏沐雨，颀影化入西湖空濛水墨。步履轻若飞花沾襟，他竟回眸。目光隔雨帘相撞，烟水朦胧中，温煦笑意漾开如莲绽清波。刹时书肆永昼劳形、腕底酸楚，尽被空雨温柔涤净。心如古井投玉，涟漪漫涌至指尖微麻。 後知乃太学林生，诗才清发若新硎初拭。常隔檀木架论诗，声朗如冰玉相击。其目落她簪花小楷时，紫毫尖滴落墨痕恰似心漪晕染素笺。庭梅著花日，疏影横斜处暗香浮動若游丝。彼折半开花枝递来，玉色指尖与素手将触未触之际，电光穿透三寸虚空，两睫急垂，唯余梅香在鼻息间颤成弦音。此枝供哥窑胆瓶，幽香缠卷书墨，酿出令人心悸的芬芳，如月光封入琉璃坛。 然终归岑寂。春蚕自缚于笔砚素笺织就的茧房。天际清风终化太学剑芒，寒锋刺破时弊帷幔，招来霜刃加身。寻常清晨，金兽吐香未散，书肆重门甫启，惶语已如秋叶瑟缩：“林公子…前日遭御史台拘去…” 手中诗稿哗然委地，墨字似寒鸦惊飞。胆瓶枯梅虬枝嶙峋，竟成刺透岁月的缄默残剑。所有未启的唇语，未曾相接的指温，连雨亭初遇时心湖微澜，皆被霜天封冻为琉璃琥珀。 韶华，竟焚于墨香浸透的晨昏，笔尖沙沙蚕食桑叶般的寂寥，无声心悸与猝断的琴弦中，如金屑自沙漏指隙逃逸。待惊觉，光阴漫堤，空余水痕印壁。孤舟载月南徙，终栖此院，始伴茶烟篆香，跏趺听流年幽咽成溪。 昨日拂贝叶经，“未及细品春光便惊秋至，待醒转，惟能深味余生”之句忽现，字字若寒星凿心。徐起临镜。此回，目拂过霜色，坦然迎向眼角密纹——岁月以金针密绣的莲华纹样；眉间凿痕，时光镌就的山水疏澹。心头滞涩如冰湖迎春坼裂。终悟：流光既逝，惟于此清秋，以掌心暖意熨帖每一片落叶的脉络。 妆台尘光浮动。启黑漆螺钿奁，犀角梳齿凝月华，素玉簪清冷若截云。青丝解瀑，乌缎间银光疏落似星河漏入子夜。纤指梳通三千烦恼，穿梭处，青丝柔韧如春藤，霜缕凛冽似新刃。玉簪绾云髻成圆，一丝不苟，若将半生散落的断简收束成卷。启青瓷胭脂盒，指尖蘸薄红轻点绛唇，似雪地落梅。素绫褙子披身，月白柔光泛涟漪，抚平每痕褶皱如展旧年尺素。 雕花门开，晨光若天河奔涌，拥人满怀。立光中，如立新日门槛。院角老梅虬枝默立，深褐芽苞鼓于苍皮，静蓄一树未寄出的春信。古寺晨钟穿雾，声声震落瓦檐宿露。素面微仰，晨光沐云髻、净额、绛唇，为轮廓熔金。唇角新月破云。时光纹路在澄光下纤毫毕现，焕发沉静辉芒，似定窑白瓷经火淬炼后，胎骨透出的暖玉微光。 跋…… 匣底霜华，镜里烟霞。叹驹光、暗换年华。前尘似霰，旧梦如纱。忆汴梁雨，断桥影，胆瓶花。禅心已定，世味轻奢。对炉香、慢煮新茶。眉间细缕，鬓角微鸦。且拾落华，簪云鬓，送余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