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山川大海

极光

老爸的山川大海

(二)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小芳没见过比老爸更沉默寡言的人。他拥有唐朝人的宇宙观，终日与溪壑松风为伴，同渺杳的世界私语。

有研究表明，听说比9:1是最高效能的，无论是人生还是事业，但老爸却可以使分母无限趋近于零。心性虚空，踽踽独行，没有朋友，好像亦无需倾诉。有时她想，语言功能于老爸来说，应该是可有可无的吧——束之高阁，积灰成山是常态。

老爸喜欢孩子是毋庸置疑的，从他认真地给每个孩子都取了小名，可见他的爱不忍释，舐犊情深。他独具匠心、不落窠臼的杰作，却不讨小孩子们喜欢，无关性别，不分年龄。他们对自己的小名都三缄其口，唯恐同学们知道后在学校引起舆情。😄😄

小芳的姐姐长她12岁，当时他们家在山西阳泉。1982年5月举家搬往衡水时，姐姐已在当地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把她留在山西，实属逼不得已。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从此山河远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留在山西的姐姐，是父母心中永远的痛吧。

三年前老妈去世后，姐姐和姐夫一年中有近半的时间会回衡水陪老爸，其余的时间哥哥会把老爸接到他家。小芳的儿子在外求学，老公奇奇出差未归的日子，她就会两边混吃混喝。小方有如寄居蟹，堪比泡泡糖，在哪里都能过得风生水起、惬意自然、理所当然。见她终日在眼前晃，哥哥感慨道，如果有女儿，还真的不能远嫁。

其实小芳的哥哥只比她大两岁多，两人相依相伴已有半个多世纪，从未远离彼此的视线。

老爸所在的单位是铁路工程局，随单位去南方修浙赣线时，小芳才8岁，哥哥还不满11。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此后中秋，老爸也只能“把盏凄然北望”。令他老怀安慰的是，哥哥从11岁起就挺膺担当，在外面苦心孤诣地为小芳撑起了一片天空，保她万事无虞。在小芳心中，哥哥是大宅门里白景琦般的存在。

从浙江退休回家的老爸对小芳而言就像一栋旧房子，温暖、安全，但不需沟通和体贴。她每天步履匆匆，淹没在工作、孩子的海洋中。直到2010年初春，老爸突发脑梗住院，小芳才回过头来深深地注视已经72岁的老爸。

那时衡水哈院的神经内科只能静脉溶栓，还没有动脉取栓技术。急诊的病床上，老爸口吐白沫，意识全无。哥哥和奇奇出差在外，小芳和嫂子则蜂虿作于怀袖，拿着医生让签字的溶栓通知书发呆。

老爸年龄较大，溶栓风险很高。突然有人拽过嫂子手中的通知书，大笔一挥，签字画押，顷刻立就，然后果断地递给了医生。原来奇奇先哥哥一步回来了，老爸溶栓如有意外，后果他担了——每临大事有静气，奇奇威武。

奇奇在东北学了4年石油钻井专业，毕业时同学们几乎都去了新疆克拉玛依。他的老师们说，那里白天是浩瀚的蔚蓝，晚上是欢腾的篝火。野花像地毯一样厚，满天繁星沉睡在维族姑娘的眼眸。可是他放弃了毕业分配，拿着毕业证回到了家乡。踏遍千山万水，只为走向“啥也不是”的小芳。哈哈，看来每个人都肩负着不为自己所知的宿命。

很幸运，溶栓效果不错。老爸身体底子棒，这是他72年来第一次输液。医生说，如果能二次溶栓，老爸的预后会非常理想。当然风险依然很大，询问家属是否继续。

“不用商量，同意二次溶栓。”小芳看着指点江山的奇奇，一脸愕然。自己的老公是个“赌徒”，当时嫂子为啥没有告知呢？

在古代，人们如果欣赏某人，就会做两件事儿:赠书、嫁女儿。奇奇是嫂子的亲表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所以她就赠银子、嫁小姑。

二次溶栓成功，奇奇赌赢了。多年后提及此，他说:“老爷子一生好动，不能再去看他的山川大海，毋宁死。” 对老爸的内心洞若观火，小芳自愧弗如。

老爸逐渐恢复了意识，手脚也能轻微活动了。医生说出院后只要勤加锻炼，肢体是可以慢慢康复的，但语言中枢损伤较重，恢复起来恐怕很麻烦。

老爸罕言寡语，此不为也，非不能也。如今失语，面对生命的目送，他心中的桃花源也将也会黯然失色吧。

乾坤逆旅，一梦浮生。早春的风将月光碎成银河，坠向小芳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