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树溪焚歌》（上）

包克智

《树溪焚歌》（上） 《树溪焚歌》（上） 山风掠过林梢时，老陈头正蹲在溪边给那棵古樟添水。树皮皴裂如干涸的河床，焦黑的纹路里还嵌着二十年前天火的灰烬，可新抽的枝桠偏要从裂缝里挣出来，嫩绿得扎眼，像古樟在苦难里倔强昂起的新生拳头。 “您又给树浇水呐？” 城里来的摄影师阿明举着相机，镜头却对着老陈头和树。老陈头瞥他一眼，铜勺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惊飞了石缝里的蓝羽雀。“这树遭天火那年，要不是溪水涨，早烧成木炭咯。” 他伸手摩挲树干，掌心的茧刮过焦痕，古樟像是受了痒，轻轻抖了抖枝桠，把阳光碎成金粉撒在老陈头肩头。 阿明是被朋友圈里 “火焰树” 的照片勾来的。照片里，通体焦黑的古树在暴雨中燃烧，橙红火焰映着银白雨线，溪水里浮动的火星像坠落的星子，而古樟仿佛在浴火呐喊，溪水则像奔赴战场的勇士，要与火焰拼个死活。来的路上，山民们添油加醋的传说听得他耳朵发烫 —— 天火是山精作祟时吐出的恶气，树溪是神仙派来的卫士，连老陈头守树二十年的故事，都被编出了人树情未了的戏码，说老陈头和古樟约好了，要一起看遍山林春秋。 “二十年前的火，真能把林子烧成那样？” 阿明把镜头对准树疤，焦黑的纹理在取景框里扭曲如熔岩。老陈头往溪里啐了口唾沫，浑浊的水花里，他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十八岁的愣头青，跟着伐木工爹进山，却撞见天火吞天噬地。那天的太阳是血红色的，热浪卷着火星子，把他的裤脚都燎着了，仿佛天火张牙舞爪要把一切都吞掉。 “要不是这溪突然涨水，” 老陈头望着溪水，声音发颤，“我和爹早被埋在树灰里咯。” 山洪暴发时，溪水像愤怒的巨龙，咆哮着冲下山，他抱着爹往高处跑，回头看见那棵百年古樟被火舌舔舐，却在溪水漫过时，像位浴火的将军，硬生生把火焰逼退，古樟用自己的躯干去扛，溪水用自己的身躯去浇，它们合力与天火厮杀。等火灭了，爹却没挺过伤口感染，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着树，守着溪，它们护咱命哩，它们是有灵性的，懂报恩。” 阿明的相机“咔嚓” 响着，把老陈头的皱纹、树的焦疤、溪水的波纹，都收进了存储卡。暮色漫上来时，他跟着老陈头往土坯房走，月光把树影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皮影戏，树影一会儿伸长，一会儿缩短，好似古樟在和月光玩闹。夜里，阿明梦见自己变成了树，火焰从枝桠间钻出来，肆意啃咬他的躯干，却被溪水温柔地扑灭，溪水轻轻拍打着他的 “根”，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第二天，阿明跟着老陈头进山。山径被晨露洗得发亮，野蕨菜在路边探头探脑，像是好奇的孩子张望过往行人。行至半山，老陈头突然站住，指着崖壁上的焦黑说：“当年火就从这儿烧下来，那些树 ——” 他喉咙发紧，阿明顺着他的手望去，崖壁像块被啃过的焦饼，可焦黑里竟有几点新绿，像撒在炭灰里的翡翠，那些新绿是树木们在灾难后挣扎出的希望，努力舒展着叶片。 “树活着，林子就活着。” 老陈头蹲下身，用手抠开焦土，底下是一截泛青的树根，正往石缝里钻，树根像个倔强的探险者，要在艰难里闯出条生路。阿明的镜头追着树根，突然，他看见老陈头的后颈有块疤，像条蜷缩的蜈蚣，“您这疤 ——”“天火挠的。” 老陈头摸了摸，“爹说这是树溪给的印记，好叫我记着恩，树和溪救了咱，它们的恩得记一辈子。” 日头升到头顶时，他们撞见了采山货的三婶。三婶看见阿明的相机就笑：“拍那火焰树哟，夜里能梦见山神哩，火焰树会在梦里给你讲它和溪水的战斗故事！” 又凑到老陈头耳边，神神秘秘说：“后山坳里，那丛映山红开得比往年艳，莫不是树神显灵，犒劳咱们这些守山人？” 老陈头瞪她：“啥神不神的，树活着，是溪护着；溪淌着，是山抱着，它们都是实实在在的，是咱山林的家人。” 阿明跟着老陈头回到溪边时，夕阳正把树影拉得老长。他突然想拍一组延时，从黄昏到破晓，看树与溪如何在光影里相依。架好设备，阿明坐在青石板上，听老陈头讲那些重复了二十年的故事：溪水涨落的时辰，像个守时的钟夫，准时报告时间；树发芽的顺序，如同精心编排的舞蹈，一片一片展开新叶；还有爹临终前的眼神，满是对树溪的托付。讲到最后，老陈头望着树影叹气：“人活不过树，可树的命，是溪续的；溪的路，是山给的，它们相互扶持，就像咱人与人之间也该这样。” 夜里，山风卷着松涛来叩窗。阿明裹着被子起来，看见老陈头的屋里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他摩挲树疤的影子，像幅古老的图腾，树疤在影子里也仿佛有了生命，跟着老陈头的手一起动。阿明摸出相机，想把这影子拍下来，快门声却惊飞了栖息在树桠的夜鹰，翅膀带起的风，吹得树影在窗纸上乱晃，晃得阿明眼睛发酸，树影好似在抱怨被打扰了和老陈头的 “夜谈”。 第三天清晨，阿明被溪水声惊醒，跑出去却看见老陈头跪在溪边，额头抵着青石板。溪水漫过他的裤脚，倒映着古樟的影子，像棵倒长的树，古樟也仿佛在低头，和老陈头一起缅怀。“今日是爹的祭日。” 老陈头的声音闷在石板上，“每年这天，树会多抽片叶子，像给爹递枝新绿；溪会多唱段曲子，像给爹哼首歌谣，都是给爹听的，它们也记着爹的好。” 阿明的镜头对准这幕，突然觉得存储卡里的照片都失了真。那些焦疤、树影、皱纹，在这一刻有了温度，像老陈头掌心的茧，摩挲着时光的纹路。他想起自己在城里拍的那些光鲜照片，人像修得没了毛孔，风景滤得没了生气，而这里的粗糙与裂痕，却藏着最鲜活的生命，树疤是古樟的勋章，皱纹是老陈头的故事，溪水的波纹是岁月的歌。 当阿明决定留下多拍些素材时，老陈头却默默收拾行囊。“该下山咯，树溪用不着人守，它们守着林子，守着山，它们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就像懂事的孩子。” 老陈头的背影像棵被风吹弯的树，可脚步却比年轻时还稳，仿佛带着树溪给予的力量。阿明望着古樟，突然明白，有些守护是刻在骨血里的，像树的根，紧紧抓住土地；溪的流，执着奔向远方；老陈头的皱纹，深深印着故事；还有山民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在时光里烧成灰烬，又在灰烬里开出花来，那是生命的传承与延续。 散文小说：《树溪焚歌》（上）【图片】：包克智【文字】：包克智【製作】：包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