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周年祭

梅小毅

今天，是父亲节，是我的爸爸离开我们整整十年的日子，一声“爸爸”，两行热泪，心如刀绞，您在天堂是否安好？ ——仅以此文寄托深深的哀思…… （一）苦难童年 　　1922年11月，我的爸爸——梅树琪，出生在南京一个贫苦的工人家庭，爷爷在他八岁的时候，因病撒手人寰，抛下了他们一家七口，还有奶奶腹中的一个小叔叔…… 　　在那暗无天日、走投无路的日子里，年幼的父亲突然长大了！ 为了生存，他站在高高的档铺柜前，顶着高高在上的师爷鄙夷的眼光，把手中要换保命钱的衣服递到窗口…… 为了糊口，他冒着严冬刺骨的寒风，起早赶到施粥点，领到一点点薄粥带回家，去给亲人果腹…… 十岁那年，父亲在设有奖学金的一所小学读书，（当时学校规定：只要考到年级的前三名，就可以全免学费）他发奋苦读，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同学的喜爱，并当了班长。求学期间，没有花过家里的一个铜板，一直读完小学毕业。 毕业后再也无力继续学业，只好在一家杂货店当学徒。后来，经过恩师——唐佩蕖老师（小学班主任）的推荐，被录用到南京金陵大学电机系实验室，给两名技工师傅当学徒。 在大学当学徒的日子里，爸爸抓住了一切学习的机会，从图书馆里借阅了大量的名著，如饥似渴地学习，十分贪婪地涉猎了许多知识，确立了正确、完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恩师——唐佩蕖老师旧照 （二）撤退西南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1937年11月，淞沪会战结束后，日军分三路向南京进逼，企图占领南京，迫使中国政府投降。 爸爸回忆说，日寇的飞机肆无忌惮地在南京城上空飞行，经常不定时地飞来轰炸，低飞时，清清楚楚地看到机身上的太阳红巴巴。 为了保命，南京城里面的人们纷纷弃家逃亡，爸爸全家也赶到城南中华门车站，车站里人山人海，非常混乱，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连车厢顶上也坐满了人。 15岁的爸爸默默地送走了祖母和家人，然后，准备随金陵大学迁往四川重庆…… 1937年11月下旬，爸爸在实验室两位师傅的带领下，将金陵大学实验室的电机设备、仪表进行拆卸，装箱，溯江而上，途经武汉、到达宜昌…… 从宜昌往上就是三峡，长江航道骤然收窄，大船无法通过，他们就把设备换到木船上，随船入川。 滩险水急，船开不过去，就靠纤夫背着纤绳，近乎匍匐着拉过去…… 　　 15岁的爸爸是跟随着纤夫们的脚步，历经一个月，徒步经过秭归和三峡，平安到达了山城重庆。 　　 1938年，爸爸就读于临时的流亡中学——重庆国立第二中学部。 　　 1940年秋，在重庆沙坪坝，免费参加学习汽车驾驶技术。 　　 1942年初，经同乡介绍，20岁的父亲去昆明，参加滇缅公路汽车运输的管理工作。 （三）投笔从戎 　　 被称为“抗战输血管”的滇缅公路。 滇缅公路，作为中国西南大后方唯一国际运输通道，承担着90%以上战略物资运输任务，包括武器、汽油、药品等。‌‌ 日军1942年占领缅甸南部后，直接威胁仰光港和滇缅公路，若不控制缅甸，中国将丧失外援渠道。‌‌ 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作战的核心原因：保卫滇缅公路生命线‌，履行中英军事同盟义务‌，防止日军切断国际援华通道‌以及‌配合盟军东南亚战略布局‌。 这一决策既是保障中国抗战物资供给的关键举措，也是中国与盟国协同抗击法西斯侵略的重要行动。‌‌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在重庆，爸爸看到报纸上刊登的日寇占领南京后，两个日本鬼子一手指挥刀，一手拎着中国人头，在中山陵炫耀，相互嬉笑，一个说杀了104人，一个说杀了105人。从家乡南京逃来的乡亲们也诉说着日本鬼子南京大屠杀的惨状，深深刺痛着他年轻的心。 眼看着沿缅甸路上大批撤退的人群和车辆，都拥到了昆明，再逃又往哪里逃啊？ 国恨家仇，迫使爸爸投笔从戎，拿起武器，在驻印中国远征军从国内补充兵员的同时，新38师在昆明公开召考青年知识分子，去印度担任翻译和政工人员，他和30多位青年应试录取了！ 　　 爸爸在日记中写道，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积极开展政治宣传工作，完全以抗日爱国思想为主题，号召官兵练好本领，打败日本鬼子，打回国内老家去！ 　　 爸爸追忆当年，为了适应丛林作战和小部队作战能力的训练，他们克服困难，士气高涨。缅北原始森林地带，每年的5月至10月为雨季，整天下雨不停，地面泥泞不堪，河流交叉纵横，行军作战十分艰苦。训练项目是战士要善于武装泅渡，骡马要训练牵引渡河，较重的武器就要就地砍伐竹子，扎竹排运输…… 　　 爸爸被分配到新38师112团迫击炮连，担任少尉连指导员。 在这些画面中，我们仿佛看到了父亲那顽强不屈的身影…… 　　 这是爸爸当年的战地日记…… 上面如实地记载了，21岁的他参加反攻缅北战役的经历。记录了当时的条件艰苦，官兵无所畏惧，奋力抵御日寇的英勇场景…… 后来在一次空降物资任务中，爸爸的右臂被空投的箱包砸断了，被送到印度美军第20总医院治疗，因不能握笔，日记就此中断。 治疗了八个月的爸爸，伤愈后又重返前线。 　　 爸爸在回忆录中写道：1945年5月，他随新一军38师，在胜利结束缅北战役后，空运回国，到了云南省曲靖县。 接着就奉命经广西向广州湾推进，配合美军登陆部队，部队没有做任何休息，靠两条腿行军，天气已经进入了夏季，沿公路行军累得汗流浃背。 行至广西茂林时，广播中得知日本鬼子终于无条件投降了！部队和全城的老百姓一片欢腾，大家奔走相告，激动地流下热泪…… 他又随部队转驻广州，接受日本人投降。 内战风云突起。 爸爸所在第38军要调到东北战场。历史的车轮又到了他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两条道路由他选择：一条是跟随部队到东北，有吃有喝，有待遇，能升官；另一条路是滞留广州，举目无亲，沦为失业。可是，他宁愿失业，也不愿意卷入内战，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部队。（这支部队虽运到东北战场，不久，就在东北的四平由军长郑洞国将军率领起义了……） 1946年秋，因在广州找不到工作，爸爸就和同乡结伴，经香港到上海，然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乡南京。 （四）投身革命 1947年，爸爸进南京电信局担任内燃机技术员，学习非常刻苦，掌握了扎实的电信技术，果然在1948年秋派上了用场，也为党的解放事业发挥了作用。 　　 1948年春，生活在当时国民党统治的南京，一片白色恐怖。 一生追求光明的爸爸接触了中共地下党，并结识了皖西四分区国民党地区工作部部长顾训芳同志，为了安全，还安置他和其他进步学生在自己家里居住。 当年9月，顾部长派芜湖的地下情报站负责人陈效安找到我爸爸，布置他带着一部电台去芜湖架设。 地下电台安置在当时芜湖市副市长，民主人士朱子凡的家中，以他特殊的身份给予保护。 爸爸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维护着地下党电台的通畅，让一阵阵电波，把一份份情报，穿过宽阔的长江，送到解放区，以配合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充分体现了爸爸在极端环境中的忠诚与担当。 （这段历史，记录在芜湖党史办的文献里） 1949年4月，芜湖、南京先后解放。顾部长随九兵团到达芜湖参与军管会的领导工作。他打电话到南京，叫我爸爸到芜湖去，作为军代表进驻了芜湖自来水厂。 （五）忘我工作 解放后，在恢复国家经济建设中，爸爸忘我地工作，1952年被评为江苏省邮电劳动模范。 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爸爸作为江苏省工作组成员，来到苏北最贫困的农村丰县，为改变当地的贫穷落后面貌，从事着他从未接触的农村艰苦工作。后来干脆把我们一家老小全部接到了丰县，也让我们在童年时期，就开始了解真实的农村生活。 （六）老骥伏枥‌ 爸爸离休后，依然心系国家大事，关心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和公益事业。 晚年后的爸爸自己省吃俭用，用自己的工资，在学校里建立“教育基金”，关心并帮助在校的贫困学生。如今，当年资助的这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学有所成。 《都市晨报》、《彭城晚报》相继刊登了爸爸的抗战经历，报道他捐资助学的一片爱心。 徐州电视台的记者多次到家中采访，复印了爸爸的战地日记本上的所有内容，在《第一百姓》彭城故事会栏目中，以《古来征战几人回》为题，通过上下两集，全面介绍了爸爸在抗日战争中，作为一名中国远征军的老兵，当年那段血与火的战斗经历…… 亲爱的爸爸，人们没有忘记您，社区居民、邻里、街道组织上还记着您，一直传颂着您的故事。 （七）国家记忆 亲爱的爸爸，您做人诚实，为人善良，我们后来才知道，这两本重要的日记，在解放后填报个人档案时，您一并交给了组织。当时您想到的是，中国远征军的经历是在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抗日战争时期，是在缅甸、印度抗日战场，打的是日本鬼子，应该向组织上报告清楚。 但是在“文革”中，在极“左”思潮的冲击下，这段中国远征军历史，被他们大做文章。深夜里，您无数次地写检查材料；运动中，被多次抄家，甚至被殴打；在寒冷的冬季，睡在地下室冰冷的地上…… 但历史是公正的，经过文革六年多的折磨，1972年爸爸被宣布“解放”，放在档案里的两本战地日记，又归还到他的手中。 2014年4月，在爸爸92岁高龄时，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亲自给南京纪念馆馆长朱成山书信一封，表达了愿意无偿捐献保存了72年的两本战地日记，以及其他纪念资料及、物品共17件。纪念馆领导十分重视，很快前来核实，录像并提取。 南京纪念馆的收藏证书 2015年6月15日，亲爱的爸爸，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您答应纪念馆馆长待布展结束后，接您去南京，亲眼看一看的夙愿，永远永远地搁置了…… 2015年底，南京纪念馆通知我们，爸爸的遗物——两本战地日记，在“三个必胜”专题馆里，作为二级文物，中英文对照展出了。 “三个必胜”专题展区：位于遇难同胞纪念馆7号门，这里强调“正义必胜、和平必胜、人民必胜”的理念，激励人们珍惜和平，捍卫正义。 2016年清明节，我们和妈妈四代人，带着爸爸的遗像和鲜花，来到了 “ 三个必胜” 专题展区…… 中国远征军的军服。 睹物思人，感景念怀…… 爸爸，您虽然没有最后亲眼目睹这一切，但您作为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并负伤的老兵，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完成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您为这两本战地日记，找到了最有价值的归宿。 今天，国家越来越正视这段历史，您的战地日记作为中国远征军滇缅战场的重要记录而载入展厅，激励着后人铭记历史，珍惜和平。 亲爱的爸爸，您放心吧！您82年前的战地日记，这笔我们家的精神财富，如今存放在国家纪念馆里，继续教育着后人。 亲爱的爸爸，国家没有忘记您，历史永远记住您！ 让我们遗憾又欣慰的是，在爸爸走后的两个月，2015年8月的一天，电信局的老干部科领导，送来了一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和5000块钱的慰问金。 纪念章是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 纪念章为紫铜胎体镀金，上面有抗日战士浮雕，延安宝塔山和奔流的母亲河，还有象征着和平的橄榄枝… 亲爱的爸爸，在我们心中，您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您的一生经历了种种磨难，但从未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您用正直的人格，豁达的心态，高尚的灵魂，坚强而不懈的奋斗，永无止境的学习，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永远激励着我们努力前行。 别父整十年，十年肝肠断…… 如今，我们虽然阴阳相隔，但是，我们会永远牢记您的教导，以您老人家为榜样，走好我们的人生道路。 亲爱的爸爸，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妈妈，让耄耋之年的妈妈舒适开心的生活。我们姊妹之间会团结一心，相互帮助，会把孩子们培养成才，不辜负您的厚望。 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 愿您在天堂里，父亲节开开心心！平安喜乐！ 亲爱的爸爸，我们永远爱您！ 2025年6月15日父亲节 感谢网络上提供的部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