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875：宋 秦观 风流子·东风吹碧草

邹红兵

风流子·东风吹碧草

宋 秦观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译文：

春天的风，吹得遍野碧绿绿的，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节，本该好好欣赏一番，但此时的我，只不过一贬客，奔波在赴杭州的水路里。看到吐露着未开的蓓蕾，柳树焕发出嫩绿的新芽，这无边春色却闹的人一番着恼。是因为心里乱了！乱得连春色也恼起来了。一路回首北国，只见云雾暗淡，东望征程，又是江水悠悠，没个尽头，怎么能让人痛快起来呢。半山的斜晖，两岸笼罩的暮霭，驾着一叶扁舟，远处传来数声牧童的横笛。不管眼见的还是耳听的，都让人心烦。

在城门口相互携手，共同回忆过去的欢愉，扬州的往事浑似梦境一样。谁能体会到我在南郊的道路上回望你所在的方向时内心思念你的愁苦？我想来，天再长，地再久，也总有个尽头的时候，可我的恨却怎么也消不了啊！我想把这恨说给别人听，可担心别人也会被愁坏的。

注释：

⑴东风二句：意犹《望海潮》其三：“东风暗换年华。”

⑵行客：行人，出外作客之人，游人。

⑶沧洲：水滨，隐者所居。

⑷恼人：撩拨人，惹人烦恼。恼人春色：唐罗隐《春日叶秀才曲江》诗：“春色恼人遮不得，别愁如谑避还来。”五代魏承班《玉楼春》：“一庭春色恼人来，满地落花红几遍。”宋王安石《夜直》诗：“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阑干。”

⑸还上枝头：表面上写梅吐蕊、柳焕芽的春色爬上枝头。其实是写恼人的心情，涌上心头。

⑹暝（míng）烟：傍晚的烟霭。

⑺横笛：竹笛，古称“横吹”，对直吹者而言。

⑻一叶扁舟：谓小船。

⑼青门：汉代长安城门。

⑽前欢：昔日的欢娱。

⑾浑似：浑似，全似。

⒀南陌（mò）：南郊的道路。泛指城郭，此指分手的地方。

⒁西楼：此指恋人。

⒂倩（qiàn）人：请人、托人。

词牌解析：

一、词牌渊源与特点

1. 词牌起源

《风流子》为唐教坊曲名，后演变为词牌，最早见于晚唐诗人温庭筠词作。“风流子”原指有才情、不拘礼法的文人，词牌名或取意于此类人物的风流韵致，多用以抒发伤春、羁旅、相思等情感。

此调有单调、双调之分，秦观此词为双调长调，共110字，属正体格式。

2. 文体特征

双调结构：上下片句式、平仄对称，便于铺陈叙事与抒情。

长调特点：篇幅较长，适合多层次写景、叙事、议论，情感表达更为细腻深婉，如秦观词中“寸心乱”至“此恨难休”的心理刻画，即通过长调结构逐步推进。

二、正体词牌格律（以秦观词为例）

格式说明：

平仄用“中”表示可平可仄，“平”“仄”为固定声调，韵脚用“△”标注。

括号内为韵脚字，粗体为关键平仄节点。

上片（55字）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

中平平仄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

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

中中中中仄，中平平仄，中平平仄，中仄平平△。

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

中中仄，中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

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中仄中平，中平平仄，中平平仄，中仄平平△。

下片（55字）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

平平中中仄，平平仄、中仄仄平平△。

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

中中中中仄，中仄平平△。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

中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中中仄，中仄平平△。

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中中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三、格律要点解析

1. 句式与对仗

上片“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与下片“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为扇面对（隔句对仗），增强韵律节奏感。

四字句“斜日半山，暝烟两岸”与“数声横笛，一叶扁舟”形成并列对仗，写景如画。

2. 平仄规律

核心句如“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上片），“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下片），采用“中中仄，中中平中仄，中仄仄平平”句式，平仄交替，朗朗上口。

韵脚为平声韵，一韵到底（押“洲、头、悠、舟、州、楼、休、愁”等平声韵），情感表达流畅舒缓，符合伤怀主题。

3. 声韵与情感关联

平声韵脚搭配大量平声字（如“东风吹”“碧草”“年华换”），声调绵长，与词中“寸心乱”“此恨难休”的愁绪相呼应，形成声情并茂的效果。

四、与其他词牌的区别

与《风流子》同名的词牌另有单调体（如皇甫松词），句式、字数均不同，秦观此双调体为宋代通行正体。

- 对比同属长调的《戚氏》《雨霖铃》，《风流子》结构更规整，对仗更密集，适合铺陈细节，而《戚氏》三叠结构更复杂，情感层次更丰富。

总结

秦观《风流子》严守正体格律，以双调长调铺陈羁旅愁思，通过平仄交替、对仗工整的句式，将“春色恼人”的外感与“此恨难休”的内心情感融为一体，既体现了宋词格律的严谨性，也展现了文人词“以律写情”的艺术特色。

作品简介：

此词作于绍圣元年（1094）由汴京贬往杭州之际。词中上阕“梅吐旧英，柳摇新绿”二句，写春天明丽景色，而词人正值遭贬，故言“恼人春色”。“寸心乱”下数句，上阕写词人北望京国，只觉云雾迷茫；东瞩征程，又感路途修远。下阕“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逐客情怀，寄寓颇深。

创作背景：

秦观的《风流子·东风吹碧草》创作背景可结合其仕途起伏、情感经历及北宋文人的精神困境展开，具体从以下维度解析：

一、生平遭际：贬谪途中的羁旅愁思

此词约作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秦观因新旧党争被贬，从汴京出发赴处州（今浙江丽水）任监酒税官途中。词中“行客老沧洲”点明漂泊身份，“斜日半山，暝烟两岸”的萧瑟景象，与他当时“罪名党籍，投荒万死”的贬谪心境高度契合。据《淮海集》记载，他在此期间常“孤舟独行，触目凄凉”，词中“一叶扁舟”的意象正是其孤独处境的写照。此时他已46岁，仕途急转直下，昔日“苏门四学士”的荣光不再，遂借春光已逝的感慨，暗喻政治理想的破灭。

二、情感投射：旧情难忘的心理隐痛

词中“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化用他早年在扬州与歌妓相恋的经历。秦观年轻时曾流连汴京、扬州等地的风月场，写下《满庭芳·山抹微云》等艳情词，但此词中的“前欢”已非单纯艳情，而是融入了对青春岁月的追悔。他被贬后，昔日情人或已离散，“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流露出无人理解的孤独，这种情感与他晚年“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减字木兰花》）的心境一脉相承，实为政治失意后对情感慰藉的渴求与失落。

三、时代背景：党争倾轧下的文人悲剧

北宋中后期新旧党争激烈，秦观作为苏轼门生，在哲宗亲政后新党复起时首当其冲，被贬为杭州通判，旋即又贬处州、郴州、横州、雷州，直至客死藤州。此词创作正值首次贬谪，他初尝政治倾轧的残酷，“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表面写情恨，实则暗指党争迫害的无休止。这种“个人情愁—政治隐痛”的双重隐喻，在北宋贬谪文学中常见，如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以“孤鸿”自喻，秦观则以“寸心乱”“此恨难休”直抒胸臆。

四、文学传统：伤春主题的雅化表达

词中“东风吹碧草”“梅吐旧英，柳摇新绿”的春景描写，继承了唐五代词“伤春惜时”的传统，但秦观将其与“行客老沧洲”的身世之感结合，使伤春升华为对生命价值的叩问。他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意境，又以“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的时空延展，突破了花间词的闺阁局限，融入文人“身世飘零”的哲思。这种将婉约词风与士人情怀融合的手法，与他“情韵兼胜”的创作风格一致。

五、地域文化：江南行旅的实景触发

秦观从汴京南下途经江淮地区，词中“斜日半山，暝烟两岸”“一叶扁舟”的景象，可能是对长江或运河沿岸风光的写实。江南水乡的迷蒙烟景与他被贬的抑郁心境相呼应，而“数声横笛”的听觉描写，更添漂泊的苍凉感。北宋文人贬谪南方时，常因地域文化差异产生疏离感，秦观在《踏莎行·郴州旅舍》中也以“桃源望断无寻处”表达对异乡的排斥，此词则通过江南春景的“恼人”，含蓄传递出北方士人南渡时的文化不适。

总结：创作背景的核心逻辑

《风流子·东风吹碧草》是秦观政治失意与情感失落交织的产物：他以贬谪途中的江南春景为触发点，将个人的仕途坎坷、旧情追忆与时代的党争阴影熔铸于词，既延续了宋词伤春怨别的传统题材，又注入了士人“理想幻灭”的深层痛苦。此词的创作，不仅是他个人“从汴京才子到天涯逐客”人生转折的记录，更是北宋文人在党争漩涡中精神困境的典型缩影。

作者简介：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北宋著名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词风婉约含蓄，多写情爱与身世之愁，音律谐美，语言工巧，被认为是婉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

秦观早年虽有才名，但科举之路坎坷，多次应试不第，直至元丰八年（1085年）才中进士。他曾在多地任职，后因新旧党争受牵连，屡遭贬谪，先后被贬至郴州、横州、雷州等地，生活困顿，精神抑郁，最终在遇赦北归途中病逝。

其词作内容多反映仕途失意后的愁苦与对现实的无奈，也有不少描写男女恋情的作品，情感真挚细腻。代表作有《鹊桥仙·纤云弄巧》《踏莎行·郴州旅舍》《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等，著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等。

品读赏析：

春色里的漂泊与情殇

秦观，“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词以婉约细腻著称，善于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情感真挚而意境深远。这首《风流子·东风吹碧草》便是其羁旅怀人之作中的精品，词中借春日之景抒漂泊之愁、相思之恨，展现出秦观独特的艺术风格与深刻的情感世界。

一、春色撩愁：景语即情语

上片开篇“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洲”，以简洁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春日图景：东风轻拂，碧草摇曳，在这季节更迭中，行客已在沧洲渐生华发。“东风”“碧草”本是充满生机的春日意象，然而在“年华换”“行客老”的映衬下，却染上了岁月流逝的沧桑感，奠定了全词伤感的基调。

“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词人细致描绘了梅花凋零、柳绿新生的景象。“旧英”与“新绿”形成鲜明对比，既写出了时序的更替，也暗示着时光一去不返。“恼人春色”四字尤为精妙，春色本应令人愉悦，词人却觉其“恼人”，只因这盎然春意更添了他漂泊异乡的愁绪，以乐景写哀情，倍增其哀。

“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词人直抒胸臆，言自己心绪烦乱，心似黯淡的云朵向北飘去，又如悠悠流水向东流去，不知所终。这里将抽象的愁绪具象化，通过“云”“水”的意象，生动地表现出他漂泊无依、内心迷茫的状态。

“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词人以极具画面感的笔触描绘黄昏之景：夕阳西斜，映照半山；暮霭沉沉，笼罩两岸；远处传来几声横笛，江面上一叶扁舟独自飘荡。这幅画面孤寂而清冷，“斜日”“暝烟”渲染出凄迷的氛围，“横笛”的声音更添几分惆怅，“一叶扁舟”则象征着词人漂泊的身世，情景交融，意境深远。

二、旧欢如梦：忆昔伤今

下片“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词人回忆起往昔与恋人在青门携手同游的欢乐时光，然而如今看来，那些欢情竟如同扬州梦一般虚幻缥缈。“青门”代指京城，“梦里扬州”化用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诗意，表达出对往日美好时光的怀念以及对其易逝的感慨。

“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词人感叹如今谁能理解他在南陌上断肠的痛苦，谁又能体会他回首西楼时的思念之情呢？“断肠”“回首”等词，生动地描绘出他对恋人的深深眷恋与无法相见的痛苦。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词人以理性的思考写出了情感的无奈。他深知即使是天长地久，也终有尽头，然而这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恨，却难以停止。此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将个人的情感与经典的爱情悲剧相联系，深化了词的情感内涵。

“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词人想要找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却又担心给别人带来忧愁。这种矛盾的心理，既表现出他对他人的体谅，也暗示了他的孤独与无人倾诉的悲哀，情感细腻而真实。

三、艺术特色：婉约中的深情

1. 情景交融，浑然天成：全词将春日之景与漂泊之情、相思之恨完美融合。上片的春色、黄昏之景，无不渗透着词人的愁绪；下片的回忆与感慨，又在景的烘托下显得更加深沉。景语即情语，情与景相互映衬，形成了独特的艺术意境。

2. 意象丰富，意蕴深远：词中运用了“东风”“碧草”“梅”“柳”“云”“水”“斜日”“暝烟”“横笛”“扁舟”等诸多意象，这些意象或烘托氛围，或象征情感，丰富了词的内涵，使词具有更强的艺术感染力。

3. 语言婉约，情感真挚：秦观的词以婉约见长，此词语言优美、细腻，如“恼人春色”“寸心乱”“此恨难休”等词句，既生动地表达了词人的情感，又不失婉约之美。同时，词中情感真挚动人，无论是对往昔欢情的怀念，还是对当下漂泊、相思之苦的诉说，都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4. 用典巧妙，浑然不觉：词中化用了杜牧“梦里扬州”以及白居易《长恨歌》的典故，却毫无生硬之感，自然地融入词中，使词的情感表达更加深刻，同时也增添了词的文化底蕴。

四、情感内涵：漂泊与情爱的双重悲剧

这首词不仅是一首怀人之作，更是词人对自身命运的感慨。秦观一生仕途坎坷，多次被贬，长期过着漂泊的生活。词中“行客老沧洲”“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等句，深刻地反映了他漂泊异乡、功业无成的悲哀。而对恋人的思念，又加重了他的痛苦，使他陷入了漂泊与情爱的双重悲剧之中。这种情感内涵，既具有个人的独特性，又具有普遍的人性意义，反映了古代文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与挣扎。

秦观的《风流子·东风吹碧草》以其优美的语言、深邃的意境、真挚的情感，展现了春日里漂泊者的相思与愁绪，是一首极具艺术价值的词作。它不仅体现了秦观婉约词的艺术特色，也让我们看到了古代文人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