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山

土坷垃

题记 今天是又一个父亲节，当面前咖啡的香醇迷蒙了我的双眼，那苦与酸凝在舌根久久不去的时候，我将这一番心底深处流淌已久的话，重又在这里说出，以此来寄托我那永不磨灭的思忆。 人们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河。 人们还说：父爱如山，母爱似海。 是的，父亲在我的眼里，就是座山。山很高，石头很硬。 我对父亲的感情，从来只有敬畏，还有几分惧怕，却并不很亲近。 父亲是个军人，少小离家，戎马一生，到死都是一身戎装。多年的军旅生涯，炮火硝烟中炼出了他铁一样的性格。母亲说他是：桑木扁担，宁折不弯。又说他是：洋火脾气，一擦就着，一吹就灭。 人之初，并没有父亲的概念，能记起的，只有幼儿园带栏杆的床和一周见一次的母亲的脸。父亲，那时在朝鲜。 有一天，母亲笑笑地给我送来一个玩具——扁平的相框一样的盒子，玻璃后面有小人儿画，两端有摇柄，用手一摇，那画儿便动了起来，活的一般。 母亲说，是父亲托人捎来的。那是我对父亲的第一个记忆。 在我的眼里，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尽管外面的叔叔阿姨都说父亲很平易近人。 父亲像训练士兵一样对待我的教育。 父亲从朝鲜回国后调到北京工作。初时母亲尚未随军，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父亲把我带在身边，那年我六岁。从此以后，大院儿里的起床号就成了我的闹钟，赖床是绝对不允许的，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懒觉怎么睡！起床后，就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在八一队的大操场上跑圈、练单双杠、在沙坑里跳远，天天如此。 父亲崇尚坚强，他最见不得眼泪，甚至有些鄙夷爱哭的人。他常对我说：英雄流血不流泪！就是在他这样的说教下，我的这一生理功能奇迹般地消失了——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大的痛苦，即使心在滴血，却从无眼泪！ 父亲做事讲究身先士卒，要求我做到的，他自己必先做到！ 父亲管锻炼身体叫出操。无论严寒酷暑，也不管刮风下雨，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出操”几乎从未中断：年轻时跑跳、体操、滑冰、游泳样样都玩儿；年纪大些后，就耍剑、练拳；到老年就是快步走，一天早晚两次，直到去世前一个礼拜…… 父亲从不向身边的人谈及自己的困难和委屈，天大的事情都一个人扛着。三年自然灾害使他得了严重的胃病，我经常看到他疼得脸色腊黄，用拳头紧紧地顶着腹部伏案工作，却从不要求我为他做什么，这样一忍就是十几年。 十年动乱中，父亲也受到冲击和“批判”，后来还被发配到贺兰山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直到胃病严重到实在无法坚持才被允许回京治疗。听母亲说（那时我已参军入伍），当时父亲一进家门就对着痰盂大口地吐血，很快被送到301医院抢救，这才保住了性命。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我从母亲和院儿里叔叔阿姨的嘴里才知道，父亲和我们一个字也不提，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时父亲正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大展宏图的大好年华，可想而知，以他刚烈的脾气，在这个时候受到这么大的委屈而能够隐忍不发，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 那一年，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从那件事情中我知道了，父亲并不是一座山。 那年，父亲已经年逾八十。弟弟新买了住房，把母亲接走小住一段时间，保姆也随母亲同去，就由我在家陪父亲。 一天上午，我在电脑上忙着整理一份文件。按说已经到了做饭的时候，该我去厨房忙活了。可是我实在懒得下厨，就等着父亲安排去食堂打饭吃。忽而，我听到厨房有动静，那一定是父亲亲自上阵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替下年迈的父亲。后来，终于还是做出了一个令我后悔终生的决定——装作忙于工作什么也没听见。 午饭时间到了，父亲笑眯眯地端上了他做好的饭菜。天啊，这是什么样的菜啊——菜切的大小不一，肉片薄厚不均，且有些火老了。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老了，他的目光不再敏锐，手脚不再灵活，很多事他已无能为力！ 这是我此生吃的父亲为我做的最后一顿饭！ 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地回想，这才发现许多事情，正是由于我把父亲看作一座山，才令我忽视了太多太多…… 记得那是一次为父亲的六十大寿庆生。北京的春季风特别大，下班以后我顾不得疲劳，饿着肚子挤公交赶到西单为父亲买了生日礼物——一幅老寿星的浮雕，到家的时候，天已黑透。 当我兴高采烈地把浮雕交给父亲，满以为会得到他的夸赞时，不曾想他却有些厌烦地责怪我不该买这种东西，并且拒绝把寿星佬儿挂在屋里！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这样，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觉得委屈。 过了好多年，在父亲去世后我才悟到，原来这个生日是父亲最不愿意过的：因为那意味着他已达到离休的年纪，意味着他即将离开他的工作岗位，意味着他再也无法努力补回动乱年代耽误的时光！烈士暮年，壮志未酬，壮志未酬啊！ 可是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为什么没能理解父亲的心呢？！ 父亲是山吗？不！父亲不是山！他也会虚弱，他也知冷热，他也有情感和温度，他也有病痛和无奈，他没有无穷尽的力量，他不能永远做儿女的屏障！他会垮掉，他会坍塌，在那之前，他也需要他人的扶助和支撑——尽管他从不开口诉说！ 父亲走得很突然。 晚上六点多母亲的电话召唤我去医院，父亲在保姆的陪同下也很快赶到。 当时父亲还能坐在轮椅上。对我的询问，父亲只说了一个字：喘。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 尽管医院采取了多种抢救措施，父亲还是在翌日的十点离我而去。 终于，我知道了，父亲不是山，他不会永远屹立！ 父亲，因把你看作高山，我从未与你亲近；正因如此，你的离去，才令我感到更加的痛心！ 父亲，你在时，我从未给你过过父亲节。如今，你离去多年，就让你这不成器的儿，在遥远的彼岸为你过一次父亲节吧！ 爸爸，父亲节快乐！ ～～～完～～～ 谢谢惠顾欢迎指教（配乐：A Broken 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