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筑风韵】印象欧罗巴—梵蒂冈石语（十一）

涌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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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罗马城浸泡在铅灰色的云层里，空气沉甸甸地悬着水汽，却始终未肯痛快落下。圣彼得广场前的人潮，如一股缓慢流淌的、执着而沉默的熔岩，蜿蜒曲折地向前推进。来自世界各处的面孔汇成一道无声的河，沿着梵蒂冈高耸的围墙，沿着贝尔尼尼设计的恢宏柱廊，一寸寸挪动。我汇入其中，如同朝圣者踏上苦修之路，三个小时的等待，是进入这个“国中国”神圣腹地必须交付的微小代价。

梵蒂冈是世界上最小的主权国家，它坐落于意大利首都罗马市内，国土面积仅0.44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天安门广场的大小，总人口约800人。

作为全世界天主教的中心，这里是全球天主教徒心中的圣地。梵蒂冈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圣彼得大教堂，以及闻名遐迩的艺术殿堂。

梵蒂冈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教堂，作为天主教罗马教区主教堂与天主教信仰中心，其始建时间包含两个重要历史节点。最早在公元324年（4世纪），君士坦丁大帝为纪念圣彼得，于其墓地建造巴西利卡式老圣彼得教堂；而现存宏伟的文艺复兴风格主体建筑，由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于1506年（16世纪）启动重建，布拉曼特、米开朗基罗等建筑师主导设计，历经120年，至1626年完工。新建筑融合圆顶、希腊十字形等创新设计，虽原始教堂已拆除，但其宗教象征意义在重建中得到延续，教堂可同时容纳超六万人 。

队伍行至圣彼得广场中央，方尖碑刺破低垂的天幕，仿佛一根古老的定海神针，将人的视线引向苍穹。环抱广场的两道巨大孤形柱廊，正是贝尔尼尼惊世才华的具象—它如同教会慈母展开的双臂，准备拥抱所有虔诚或好奇的灵瑰。

284根多立克式巨柱森然矗立，柱顶140尊圣徒雕像肃穆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人群。抬头望去，那些石雕的面容在阴天的漫射光里显得格外凝重，衣褶的线条仿佛凝固了数个世纪的风霜。柱廊顶部覆盖着连绵的檐壁，其上装饰着象征教宗权威的皇冠与天国的钥匙纹样，繁复而精确，沉默地诉说着权力的语言。

终于穿过安检，圣彼得大教堂的正面山墙赫然耸立于眼前。巨大的科林斯式壁柱从地面拔地而起，支撑着教堂中央高耸的三角楣。楣上镌刻着耶稣将天国的钥匙授予圣彼得的浮雕群像，人物在巨大的尺度下依然充满动感与力量。马德尔诺设计的长方形主立面，其恢弘壮丽几乎令人窒息，八根高达近三十米的巨型圆柱和壁柱构成了视觉的骨架。立于其下，人渺小如尘。阴郁的天光抹去了大理石上可能跳跃的华丽光泽，却意外地赋予它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本质的庄严——这庞大建筑群的每一块石头，都浸透了信仰的重量与时光的包浆。

踏入教堂正门，光线骤然转换，仿佛从喧嚣的尘世一步跨入凝固的永恒。一股混合着古老石料、熏香与无数祈祷者气息的味道，悄然裹住感官。眼前豁然开朗，难以言喻的空间感瞬间攫住呼吸——米开朗基罗设计的中央穹顶是整座建筑的灵魂。

抬头仰望，巨大的穹窿内部，拱肋如神圣的臂膀般优雅地向上延展、汇聚，最终托起顶部的采光亭。穹顶内壁布满璀璨的金底镶嵌画，描绘着圣徒与天使环绕着中心的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形象。在阴天的下午，天光从高高的采光亭温和地渗入，恰好为这些神圣的图画铺上最完美的柔光——没有刺目的直射阳光，只有一片均匀、柔和、近乎来自天国的辉芒，静谧地洒满整个中殿。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右侧。米开朗基罗年轻时的惊世之作《圣殇》静静伫立。独立的展龛静立其间，却无法封存那穿透灵魂的悲伤力量。

圣母玛利亚低垂的面容笼罩在无法言喻的平静哀恸之中，她怀中基督失去生命的躯体，其肌肉线条依然饱含着青春的柔韧。圣母宽大的衣袍褶皱如海浪般翻涌，仿佛凝固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刻。雕像基座刻着米开朗基罗的名宇——这是他唯一署名的作品。岁月并非无损，1972年那次疯狂的锤击在圣母左臂留下的裂痕，如今被精心修复，却如同信仰本身的一道伤疤，成为这绝美哀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从《圣殇》处前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教堂中心那令人目眩的焦点所吸引——贝尔尼尼设计的青铜镀金华盖。它如同一座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巨型圣殿，巍然矗立在圣彼得墓穴之上，主祭坛的正上方。

四根螺旋上升的巨柱扭曲着巴洛克式的动感张力，柱身缠绕着象征生命与复活的橄榄枝与月桂叶，顶部托举着象征天国的圆球与十字架。近三十米的庞然体量，在教堂宏大的空间中却显得和谐而必然，既是视觉的绝对中心，更是信仰空间的精神枢纽，宛如尘世通往天国的华丽阶梯。尽管青铜华盖外围搭建的修缮钢架尚未拆除，却丝毫掩盖不了它穿透时光的夺目光芒。

教堂内部本身就是一座大理石艺术的圣殿。地面铺陈着繁复几何图案的彩色大理石，无数教宗的墓冢和圣徒雕像沿墙而立。

在一座供奉圣塞巴斯蒂安的小祭坛旁，我长久驻足。这位殉道圣徒被乱箭射穿的躯体，其大理石肌肤仿佛仍在痛苦中微微颤抖，每一块肌肉的紧绷，每一支箭矢刺入的角度，都精准地传递着肉体的痛楚与精神的超然。

沿着侧廊漫步，经过一间间装饰华丽的礼拜堂，每一处都是艺术与信仰的交响。忏悔室镶嵌着深色木材，其上镂空的紋饰繁复而神秘。偶尔有信徒步入其中，木门轻轻合上，留下一个充满隐喻的靜默空间。

教堂的地面，尤其是通往主祭坛的通道中央，那些历经数百年无数信徒脚步打磨的大理石，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甚至有些地方已微微凹陷——那是时间与虔诚共同刻下的无形印记。

穿过教堂中殿，走向出口时，再次经过米开朗基罗设计的穹顶下方。这一次，我选择在正下方驻足。仰头望去，穹顶内部巨大的镶嵌画《创世纪》片段仿佛扑面而来。

支撑穹顶的四个巨大墩柱上，分别设立着神龛，供奉着与圣彼得大教堂密切相关的圣物：圣隆吉努斯的长矛、圣维罗妮卡印有耶稣圣容的汗巾、圣安德烈的十字架残片、以及圣赫肋纳发现的真十字架碎片。

贝尔尼尼为这些圣物分别设计了对应的巨型雕像，矗立在墩柱的神龛前。圣隆吉努斯手持长矛，姿态雄健有力；圣维罗妮卡展示汗巾，面容充满悲悯。这些高达五米的巨像，在墩柱的拱卫和穹顶的笼罩下，构成了教堂内部结构最坚实、最富力量的节点。光线从高处穹顶采光亭和四周拱窗渗入，在巨大的墩柱与雕像身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更强化了空间的立体感与神圣的肃穆氛围。立于穹顶正下方，仿佛置身于宇宙的中心，被信仰的磅礴之力托举着，直抵苍穹。

走出教堂侧门，回到圣彼得广场时，天色依旧阴沉。然而，奇妙的是，西方天空厚重的云层竟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阳光如神启般骤然穿透下来，恰好照亮了广场中央的方尖碑顶，那古老的埃及石柱顶端瞬间如同被点燃的金色火炬。

这短暂而辉煌的一刻，仿佛是这座永恒之城、这个信仰之国给予所有耐心等待与虔诚凝视者的一个无声馈赠。

步出梵蒂冈的国门，回望那沐浴在阴云与偶然光柱下的圣彼得大教堂穹顶。它不仅是米开朗基罗石头的绝唱，更是无数无名的巧匠以生命研磨的信仰结晶。

贝尔尼尼的青铜华盖在幽暗中依然燃烧着无形的光焰，米开朗基罗的《圣殇》在展龛上凝固着永恒的哀恸。

那些森然矗立的石柱，那些被千万次抚摸而凹陷的地砖，无不低语着：信仰的脊梁，正是由这些沉默的石头与一代代匍匐其下的虔敬共同铸就。

铅云低垂的圣彼得广场上，瑞士卫兵伫立如文艺复兴浮雕复活。红黄蓝条纹呢制服在灰调天光中灼灼生辉，长戟的琥珀色木柄沉淀着五百年时光，戟尖寒光刺破潮湿空气。镶金绶带束紧的腰际纹丝不动，当游客镜头逼近，唯有睫毛在石青色眼瞳下投出细影。他们以血肉之躯作笔，在广场的留白处，续写着文艺复兴未竟的庄严诗行。

雨终未落下，但灵魂深处，某种被千年石头的冰冷与华盖的灼热共同激荡的潮汐，已然汹涌。在大理石柱廊的呼吸间隙中，我触摸到的不仅是古建筑的肌理，更是人类以石头向苍穹发出的永恒叩问——这叩问的回响，足以穿透所有阴霾，抵达人心深处那片渴求意义的旷野。

拍摄：涌泉 邬倩

出镜：涌泉 咪咪 邬倩 欣欣

取景地：梵蒂冈

制作撰稿：涌泉

拍摄日期：2024/10/16

2025年6月15日于北京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