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鸟儿叽叽喳喳,宛如大自然的闹钟,我在它们的啁啾中悠然醒来。那声音并不聒噪,倒似邻家窗棂下温柔的絮语。窗玻璃蒙着一层薄雾,缀着昨夜残留的雨滴。推开窗,一股温热的空气便迫不及待涌进来,裹挟着花坛里若有似无的幽香,以及昨夜雨水未散的潮气,悄然漫入屋内——这便是这座城市“黄梅天”独有的晨之气息。</p> <p class="ql-block">退休后,终于挣脱了闹钟的桎梏,日子像被按下慢放键的老唱片,在晨光里旋出舒缓的韵律。最爱每日熹微初绽时,守着一方宁静小天地,呷茶、观鱼、赏花,聆听鸟鸣虫唱。这些重复了千百遍的日常,早已酿成了与城市共生的仪式感。</p> <p class="ql-block">苏轼笔下 "人间有味是清欢" 的哲思,恰似为这般岁月量身定制。心若澄澈,纵使独处,一杯清茶、一卷好书、一段旋律,也能品出生活的至味。恰如宋代无门禅师所悟:“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p> <p class="ql-block">生活的妙趣,从不在远方,而在于过好每一个当下,学会欣赏眼前细微的美好。对我而言,早已不去追逐所谓的“出色”,而是回归生命的“本色”,享受那份纯粹的愉悦,细品时光的清欢。在平凡的日子里照见生活的真味,将看似单调的日常,活出自己喜欢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今日有些不同。与老友相约在浦西叙旧。早早出门,习惯坐地铁来到南京东路站,便信步在南京路周边的街巷里漫游起来。这一段宁波路,藏在南京路繁华的背后,依然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显露出老上海最本真的肌理。</p> <p class="ql-block">菜场里热气氤氲:小贩往紫红的米苋上洒着水,青翠的黄瓜顶着黄花,活蹦的鱼虾在盆中溅起银亮水花;阿姨爷叔们熟稔地用沪语讨价还价,挑拣菜蔬的手指透着岁月的从容。这氤氲着泥土芬芳的气息,是记忆里最鲜活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菜场门口,又是另一番热闹。小吃店一溜排开:面馆、小笼馆、饺子店,卖羌饼、大饼油条的摊子,蒸腾的白汽裹着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p> <p class="ql-block">穿着各色工服的快递小哥们,倚着电瓶车,快速刷着手机接单,准备随时出发。这扑面而来的生活烟火气,既是我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底色,又因久未亲近而带着一丝新鲜的陌生感,交织成一种奇妙的暖流,瞬间充盈心间,满是欢喜。</p> <p class="ql-block">上海正着力打造“免签入境第一站”,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国际面孔。在南京路周边,金发碧眼的老外早已不是稀罕景致。更有不少融入这烟火深处,兴致勃勃地逛菜场、排队买小吃。正瞧着,一队外国游客吸引了我的目光。导游正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着这神秘的东方市集,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新奇与探索欲。</p> 循着队伍的方向,一股混合着油脂焦香与麦子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饼油条摊内,做大饼的师傅动作麻利,一会把生的面饼一个个贴在炭火正旺的炉膛内壁,一会用长火钳把熟大饼一一夹出放在炉边,在等大饼变熟的空当,再见缝插针去揉面粉、擀面饼,甜刷糖浆咸撒葱花。那节奏,那韵律,是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劳动艺术。 老外们显然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和浓郁的香气迷住了,在导游的鼓励下买了几份刚出炉的大饼油条,大家分着品尝。他们按照导游的指点,笨拙地撕开大饼,裹上一截滚烫的油条,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随即露出惊喜或若有所思的表情,互相交流着感受。我看着他们,不禁莞尔。 <p class="ql-block">大饼油条,在老上海人眼中,自有其讲究。传统上,长方形的是咸大饼,椭圆形的是甜大饼。眼前这家,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大家觉得有点“不正宗”。如今在上海,真正由本地老师傅亲手制作、保留古早风味的大饼油条摊点已是凤毛麟角。吃起来,总觉得少了“灵魂”。</p> <p class="ql-block">这“大饼油条”,连同“豆浆”和“粢饭”,在上海人口中,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四大金刚”!这原本是佛教里四位威严护法天神的尊称,因其形象深入人心,后来也被坊间借用来比喻各行各业拔尖的人物。不知从何时起,上海的早餐界也有了自己的“四大金刚”——大饼、油条、豆浆和粢饭。对我这个老上海人来说,那是儿时的味道、童年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在那时,油条每根4分,购买还要另付半两粮票。炸油条的师傅坐在高脚凳上,两根长筷潇洒地翻着锅里的油条。那时去买油条,常常要自带一根筷子,等油条炸好,师傅便用筷子从中间一穿,把油条穿在筷上带回家。现在的油条,似乎蓬松有余而韧性不足,再也穿不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油条蘸取生抽,是佐食泡饭的绝佳"下饭神器"。剩下的碎段留到晚间,滚水冲开一勺酱油,撒上葱花煮沸,便是寻常日子里的"加餐仪式"。后来做了老师,有家长闲聊时提及,每逢孩子大考必买"一根油条配两只大饼",取"100分"的吉兆寓意。这份朴素的期盼,是父母藏在食物里的深情。</p> 粢饭包油条是童年最爱。那时,粢饭一两3分,二两粢饭加油条1角。卖粢饭的阿姨从木桶里挖出热糯米饭,摊在湿布上裹进刚出锅的老油条,一卷、一捏、一拧,一个敦实饱满的粢饭团就递到了手里。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软糯的米饭包裹着酥脆的油条,咸香交融,米香与油香在口腔里碰撞出最满足的幸福感。 <p class="ql-block">粢饭一边吃,一边要把露出来的油条再往饭团里塞一塞,再“捏一捏”,饭团就越吃越小,直到最后一口,意犹未尽。如今在《繁花》里看到的汪小姐吃的,已是加了肉松、萝卜干甚至油条碎的豪华“进化版”饭团了,那是物质丰裕后的锦上添花,却少了当年朴素的满足。</p> 至于豆浆,上海人习惯称其为“豆腐浆”。它分淡、咸、甜三种,淡浆3分一碗,咸浆和甜浆分别4分和5分。我喜欢吃咸浆,在碗中放了酱油、碎油条、虾皮、榨菜末、紫菜,冲入热豆浆后发生奇妙的反应,蛋白质凝结成絮状,油条吸饱了汤汁变得绵软,咸、鲜、香、辣、烫,层次分明,是唤醒清晨味蕾的绝佳序曲。即便到了现在,一碗热腾腾的咸浆配一根油条,依然是我早餐桌上的常客,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大饼油条摊的隔壁,是一家小小的锅贴店。导游正指着店里忙碌的师傅,绘声绘色地介绍着上海锅贴的特色:皮如何薄,底如何脆,馅如何鲜,汁如何多。可惜,一锅刚卖完,下一锅还在包制阶段。老外们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只能无奈地看着空空的煎锅,带着遗憾被导游引向下一个目标。 我倒是不急,耐心地站在一旁。看那位老师傅,神情专注,不疾不徐。他将生锅贴一只只紧挨着放入锅中,排列整齐。稍煎片刻,师傅便娴熟地沿着锅边淋入一勺清水,迅速盖上锅盖。顿时,锅内交响乐达到高潮,水汽蒸腾的“噗噗”声、油脂煎炸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浓郁的香气更是如爆炸般扩散开来。 这等待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约莫七八分钟后,师傅掀开锅盖,水汽蒸腾中,只见锅贴底部已煎成诱人的金黄色。我赶紧上前:“师傅,二两锅贴。”“好嘞!”师傅手脚麻利地夹起热气腾腾的锅贴,装进一次性饭盒。 <p class="ql-block">捧着这盒烫手的锅贴,拐进街角那家有着整面落地窗的咖啡店。推门而入,冷气裹挟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扑面而来,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空位坐下。打开饭盒,锅贴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我学着年轻人的模样,用咖啡的醇厚苦涩去中和烫嘴的咸鲜,寻找奇妙的平衡。</p> <p class="ql-block">大饼、油条、粢饭、豆浆这“四大金刚”,连同锅贴、生煎、小笼、馄饨,几乎曾撑起了沪上早点摊的半壁江山。关于它们的点滴故事,无论是童年的记忆,还是物价的变迁,或是那份寄托在食物上的朴素愿望,早已超越了果腹的范畴,沉淀为上海人市井烟火深处最温暖、最坚韧、也最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是这座城市血脉里流淌的烟火基因。</p> 不知不觉,指针已滑向约定的时刻。收拾好心情,走向约定的地点。老友相见,无需寒暄客套,一个眼神,一句“侬来了啊?”,便足以点燃所有的热情。围桌而坐,清茶一盏,话题便如开闸的流水般倾泻而出,讲起了早晨的奇遇,物质匮乏年代里共享一根油条的“奢侈”……笑声朗朗,皱纹里都盛满了快活。 退休,并非生活的尾声,而是新的起点。我得以去心仪已久的地方旅行,也许仅仅是像今天这样,无所事事地漫步在熟悉的街巷,重新发现那些被忽略的、隐藏在平凡角落里的诗意与美好。 <p class="ql-block">人到老年,当学会“只管活着”,放下执念,全身心地去拥抱当下。永葆好奇与热忱,放缓脚步细品晨光鸟鸣、街角光影、食物本味、故友欢颜,成为滋养心灵的甘露,成为生命长河中永恒闪烁的记忆星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