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未泯

凤凰涅槃

一晃儿，我成老汉喽，村头树下坐着的我，六十多岁，膝盖里头像埋着两块受潮的榆木疙瘩，走起来就磨着疼。人说年过花甲便多些唠叨，可我啊，倒不多话，只是觉得，骨头缝里总藏着个瘦精精的影子未走。

小时候家里穷得像筛子，日子全是窟窿眼。但筛子漏下的光阴反倒稠密粘人。

家的院墙是歪斜的泥巴墙，我爸用碎麦秸拌黄泥，糊墙时一绺一绺甩上去，那湿泥贴着土墙，仿佛也贴着人不安稳的日子。村里人都这样垒墙，“垒住了狼、垒住了鬼就行”，爸一边垒着，一边嘟囔着，“管不得直溜好看，就图个结实！”墙歪斜久了，我那时却也以为墙皮天生如老农的驼背姿势。

那些年头，饥饿像只黑老鸹，日日盘踞灶头。有回饿狠了，我和邻家石头瞄上了坡地里刚圆溜的青皮西瓜。月光如泼了凉水，浸在瓜皮上，清亮得几乎透明。两个瘦小的影子伏在田埂，连喘气都屏着。石头忽然伸手“噗”一声，指甲掐入了瓜皮——那声响清脆得骇人，两个小人立刻如被惊起的雀子伏倒在瓜藤间，心跳撞得胸口发麻。

黑暗中待了许久，听得露水顺着瓜藤滚落，一滴，又一滴。我终究揪紧石头汗湿的后襟子，两人死命地拖扯着那颗瓜往远处爬……等坐进河滩乱草里劈开，瓜瓤竟带着一股草腥气。我们顾不得那许多，只管死命埋下头猛啃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脆响，嘴角溢出粉红色的瓜汤。石头含混不清地说：“像、像喝了天上星星水吧？” 瓜肉清凉汁液淌过火烧的喉咙，我只咂摸出泥土的腥气与一种笨拙的窃喜罢了。月亮清冷地瞧着——那光底下，两个娃娃如同土里拱出来的小兽，腮帮子鼓起，只晓得吞食，吃相难看得像抢食的鸡啄米粒。

瓜棚老汉并未撵来追究我们。天亮后，我爸却不知从哪儿听闻风声了，他从外面回来，身上尘土扑扑的，蹲在门槛默不作声好一阵，才缓缓掏出三枚钢镚儿，递在我微微发烫的手心。那钱沉甸甸压着我，钱上冰凉的锈气仿佛贴入皮肉。“瓜熟了摘就是嘛！”爸最终就只哼了这么几个字。我却分明瞥见他鞋底子沾着新鲜的烂泥块，分明是摸黑从坡上踩回来的！

后来我和石头偷偷踱回瓜田，那些摸爬的痕迹早被瓜秧覆盖住了，只留下几处塌陷的软泥痕迹罢了。石头愣着：“瓜秧……还活着嘛？” 我心中也咯噔，原来瓜秧不惧创口，反倒贴地爬得更劲倔些。原来老汉的泥地里，偷摸过的，也不过是长成的其中一条藤蔓罢了。

那时候捉鸟也是常事。雪天，扫开一方空地，撒上秕谷，支起筛子，绳头远远攥在手心，枯草堆里只露两个鬼鬼祟祟的眼窝儿。麻雀轻盈蹦跳而来，如几片灰叶被风旋入陷阱。一拽绳，筛子扣下，那小小的扑棱声隔了雪气传来，闷闷的。雀儿入了我们扎的草笼，黑豆似的眼珠里盛满人间才有的惊惧。祖父却慢吞吞踱到旁边，蹲下，眼睛被旱烟熏得半眯缝着。

鸟雀不能圈，他便不紧不慢道：“翅膀扑棱的是天空。圈住翅膀，圈住了很快就死了。” 祖父那双糙手捏起笼子的小门儿来，干涩的门轴“吱呀”一声叹息，麻雀“扑棱棱”飞出，撞开簌簌雪粉消失在灰白的天际线里头。祖父依旧凝望着那空空的位置出神：“人要是飞了能到哪里去？恐怕也不过是摔死在另外一堵墙下罢。”

雪野上的脚印杂乱无章，风刮过，便连那印迹也抹得一干二净。麻雀飞去，筛子又空立在雪里了，如同等待着下一次扣住何物——何物不是生命呢？当时我哪里懂得此意，只知雀鸟飞走后，腹中似乎又更空荡荡了些，比先前还饿许多。

院里那口老井，黑洞洞如同大地张开的嗓子眼。那年月人还小，使尽力气摇辘轳，手臂颤得发酸，绳下的铁桶在幽暗中摇摆不定，桶底触碰水面那清脆的一声回响，听在耳里格外清晰，那是幽暗深处对明亮处的一种应和吧？如今村里人喝甜滋滋的自来水了，我却像中了蛊似地，独恋井水的清冽。井壁苔痕湿漉漉，井口麻绳磨得光润透亮，我俯身趴井沿，望水面倒映出张沟壑纵横的面孔——那深处隐约还叠映着多年前那一个瘦削稚嫩的脸庞。

前几天外乡来了卖东西的，见我在墙根下歇息便凑过来坐下，递上一根粗劣的纸烟。我们各自吐纳烟缕，烟雾消融在干燥的空气里。他忽然道：“大叔，总盯着墙根下那几个坑儿出神，怕是老家藏着不少宝贝疙瘩吧？”

我愣了一下，慢吞吞咂着嘴，将草梗咬断吐掉：“宝贝？唉，家早就只剩个空壳喽，耗子扒出来的洞，也是空的喽。” 外乡人咧开一嘴大黄牙干笑几声。我却不理他，闭目深呼那口旱烟。

烟是生涩的苦，心却像落进了一口深井里晃悠着——原来空壳里蹲着的那个精瘦娃儿，不就是我自己？他从没真正离去，只是在土墙裂口那儿缩着骨头打盹哩。

老汉我依旧沉默着。井绳悬下去，铁桶里摇晃着两重身影啊——衰老的与瘦小的轮廓缓缓融合。风掠过，井水波纹荡漾，水面倒影渐渐碎散又重组，清晰映出一张沟壑深刻的老脸，可仔细一看，那分明还夹带着些青涩的棱角线条呢。

我心头忽地一下豁然了：原来生命最是奇怪的容器啊，童年的自己似乎丢了散了；但若细细往这衰老的壳囊里深处掏寻，那孩子的眼神又分明嵌着亮光。他还在里头，仍渴望摘食带着月光味的果实，仍盼着听到井水撞击桶底的清冽回声罢。人老了不过添多些褶皱，可褶皱深处掩藏的，原来竟还是几十年前的尘土。

夕阳落到墙根了。烟蒂灰落无声，墙根下的影子倒愈发深浓起来。

（孙福有，大连市甘井子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文/凤凰涅槃

图/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