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信笺

安然

父亲：

此刻我坐在异乡的飘窗下，手里捏着您留下的半截钢笔。笔尖早巳干涸，却还能在纸页上划出淡灰色的痕，像极了您临终前落在我手背上的指印。窗外的槐花开了，只是这城市的风里没有泥土味，闻不见您当年编进歌谣里的麦香。三十四年零两个月，您走后的每一个夏天，老槐树的影子都会准时爬进我的梦境，而我终于在今天，敢摊开这张泛黄的信笺，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说给风听，说给泥土听，说给记忆里永远站在槐树下的您听。

母亲总说父亲像村口那棵老槐树，根须扎在苦难里，却把枝叶伸向晴空。您知道吗？直到十岁那年，爷爷才在煤油灯下告诉我您的身世。那年国民党军官匆匆南下，把襁褓中的您托付给这个偏远山村。那个穿长衫的外乡人叩响柴门，留下块银元便消失在晨雾里。襁褓里的您，成了爷爷偷偷抱养的遗腹子。那时我正趴在灶台上削红薯，听见"国民党"三个字时，手里的刀差点划破手指。可您从未把这秘密当作枷锁，反而像老槐树一样，把根须扎进这片土地的褶皱里，长出最蓬勃的枝叶。

春节前的半个月，您总提着墨桶挨家挨户写春联。我跟在您身后，看您在红纸上运笔如飞，"天增岁月人增寿"的横批写完，墨汁会顺着笔尖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梅花印。王大爷家的门槛高，您就蹲在台阶上写，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狼毫，呵出的白气在墨香里打转。有次我问您："爸，为什么要给每家都写？"您头也不抬地说："字是心尖上的暖，得让每家门槛都沾点喜气。"后来我才懂，您是把自己活成了光，照进那些贫瘠的日子里。

您编的快板词至今还在村里流传。那年公社要推广沼气池，您蹲在田埂上啃着干馒头，半天就编出段《沼气好》："泥巴池，圆又牢，能煮饭来能烧窑，省下柴火省下煤，灶膛里面火苗笑。"晚上在晒谷场表演时，您敲着竹板站在马灯下，鼻尖上沁着汗珠，台下的娃娃们跟着节奏拍巴掌，连路过的野狗都蹲在一旁歪着头听。我躲在人群后看您，觉得您比县剧团来的演员还要耀眼——您把生硬的政策唱成了带露珠的山歌，把苦日子唱得有了甜味。

计划生育的标语刷上白墙时，您正在给我缝书包。蓝色的卡其布上，您用白线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针脚间落着棉絮。母亲的肚子已经藏不住了，您却在深夜把她送到后山的破庙，临走前塞给她一罐子炒花生："别怕，有我呢。"那些日子您白天在供销社记账，傍晚翻山越岭送吃的，有次下暴雨，您摔进泥沟里，浑身是伤却把怀里的玉米饼捂得严严实实。

抄家的那天像块冰，至今冻着我的记忆。十几个计生办的人撞开柴门时，您正用芦苇杆教我写"人"字。雕花的木床被抬走了，囤在缸里的花生种被倒在地上，连我枕着的布老虎都被抖开检查。我看见您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却在领头的人要搬走母亲陪嫁的木箱时，突然软了声音："那里面是孩子的尿布......"后来我在柴房找到您，您蹲在草堆里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把您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棵被折断的树。

失去工作的您，把钢笔换成了锄头。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最后结成厚厚的茧。春天插秧时，您的腰弯得比禾苗低，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蚂蟥叮出的红点；秋天打谷时，您扛着百斤重的稻捆，肩膀上的汗渍能洇透三层褂子。但您从不在我们面前喊累，只是每个深夜，我都能听见您在煤油灯下写申诉信的沙沙声。有次我偷瞄，见信纸上写着："我虽被撤职，但心仍向公社......"您笔下的字依旧遒劲，只是墨点晕染开来，像落进纸里的泪。

那年冬天特别冷，妹妹出麻疹，您把唯一的棉袄裹在她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去邻村赊米。我缩在草堆里看您出门，月光把您的影子拉得很长，棉袄的位置空着，像个透明的洞。您回来时，鼻尖冻得通红，怀里却揣着一小包红糖，说是给妹妹退烧的。我问您冷不冷，您搓着冻裂的手笑："爸是火疙瘩，冻不僵。"可我分明看见，您转身烤火时，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像撒了把芝麻。

您开始吃不下饭的那个春天，老槐树提前半个月开了花。起初您说是胃着凉，偷偷把玉米饼泡在热水里搅成糊，后来连糊糊都难以下咽，您就躲到灶房喝米汤。母亲偷偷抹泪，您却笑着拍她的手："老了，牙口不行喽。"直到那天在田里晕倒，被抬进镇医院，诊断书上的"食道癌"三个字，把阳光都染成了灰色。

化疗的日子，您瘦得脱了形，却还强撑着给我们讲故事。您说年轻时跟着货郎走南闯北，见过火车冒烟，见过电灯亮如白昼；您说等病好了，要带我们去县城看电影，去吃白糖糕。我攥着您的手，那枚因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还在，只是变得硌人，像块藏在皮肤下的石子。有次您半夜疼得呻吟，却在我惊醒时立刻闭上眼，假装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汗珠。

临终前的那个雨夜，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您把我们兄妹几个叫到床前，手背上插着针管，却执意要坐起来。您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大丫头，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弟弟......"您摸着弟弟的头，又用指腹擦去我脸上的泪，"别怨爸......那时候就想着有个男孩，家里才有顶梁柱......"窗外的雨砸在瓦片上，混着您的咳嗽声，我看见母亲躲在门后，把拳头塞进嘴里哭。

您走的那天清晨，雨停了。我趴在您胸口，听见最后一点心跳声消失在晨光里。您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指尖微微弯曲，像是要抓住什么。后来母亲从您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白糖糕——那是您偷偷攒下的，说等我考试得了满分就给我吃。可直到您闭上眼，我都没能让您吃上那口甜。

现在我终于明白，您当年的固执里藏着多少惶恐。作为遗腹子，您比谁都怕家族断了香火，怕自己像飘萍一样没了根。您失去工作、被抄家时，攥紧的从来不是怨恨，而是对"延续"的执念——您用自己的苦难做肥料，只想让我们兄妹几个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去。前几年弟弟结婚时，我在他的喜帖上看见您的字迹——那是您病重时写下的"百年好合"，当时您手抖得厉害，墨点晕染开来，像极了田间的小水洼。弟弟说，这是您留给他的新婚礼物。

上个月我回了趟老家，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干空了个洞，像极了您当年被抄家后空荡荡的堂屋。我蹲在树下，捡到几片洁白的花瓣，夹进您留下的笔记本里。那本子里有您未写完的歌谣，有给弟弟画的书包设计图，还有几页歪歪扭扭的申诉信。其中一页写着："若有来生，愿做普通百姓，守着妻儿，看稻子变黄。"原来那个在晒谷场意气风发的您，心底最想要的，不过是烟火寻常的安稳。

父亲，您知道吗？这些年我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却再也没遇见过像您那样，把苦日子过成诗的人。我学会了您编的《槐花香》，在异乡的春夜唱给自己听，唱到"槐花落进灶台上，妈妈煮粥爸爸忙"时，总会想起您蹲在灶台前烧火的模样，火星子溅在您裤腿上，烫出一个个小洞。如今我也成了别人的母亲，给孩子缝书包时，总会下意识绣朵向日葵，针脚却总也赶不上您当年的匀称。

又是一年父亲节，我在您的坟前摆了盘白糖糕。雨水打湿了纸灰，飘起来像白色的蝴蝶。我对着泥土说："爸，我们都很好，妹妹嫁了邻村的好人家，弟弟在县城里上班工作，我在城里生活得很好，闲时会教孩子们写字。"风吹过坟头的青草，沙沙作响，像是您在回应。我知道，您从未真正离开，您把自己活成了老槐树的根，活成了我们血脉里的墨，活成了每个春天准时绽放的槐花香。

此刻月光又漫过窗台，像极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夏夜。您坐在竹床上唱《牡丹亭》，吴侬软语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我趴在您膝头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如今我在异乡的高楼里仰望星空，总觉得某颗星子在闪烁着您的笔迹，那是您在天上续写的歌谣，每一个音符都落进我梦里，化作您当年没说完的叮嘱。

父亲，这封写了三十几年的信，终于在老槐树还开花的时节寄了出去。邮差是晚风，地址是您坟头的青草，附件是我采下的半瓣槐香。愿您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苦难，不再有遗憾，愿您的笔永远饱蘸月光，写尽人间温柔。

您的女儿

2025年6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