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眼:文学形象的起点

东方欲晓

<p class="ql-block">      旅行新西兰时,正值那里的春天。乘车离开首都惠灵顿北行,深入新西兰北岛的原野。车窗外,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次第展开。大自然像是被认真清洗过,两目所及,没有杂乱,一尘不染。澄澈如洗的天空湛蓝高远,纯净清凉的空气,叫人不得不大口吸入。连绵的山峦被浓密的树林、绿毯的草地覆盖。草叶干干净净、油油的泛着光亮,显出充足的营养滋润下的鲜青娇嫩。在这样的草地上放牧牛羊,还愁牛羊不长,皮毛不上乘吗?公路边、草地间、树林中散在的民舍、零星的小店、教堂,栅栏围着的小院草坪。簇拥的乔木、灌木,开着鲜花,姹紫嫣红。远处起伏的山岗、平缓的草场,散落着黄色的牛、白色的羊,悠闲地吃着草。草地上忽然冒出的粗壮的树,像看护牛羊和草场的卫兵。小河缓缓贯穿其间,河水清亮,没有声响。河两边有着排排的树,树生出新叶,嫩黄浓密。此时,黄昏降临,夕阳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铺洒在天地间,铺洒在树木的新叶上,所有的新枝新叶通体呈现出金黄的颜色,透过阳光晶莹、透亮。整个的原野仿佛在低声吟唱一支曲,吟诵一首诗。</p> <p class="ql-block">  面对黄昏的景色、夕阳下河边的新树,我忽然忆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滟影,在我心头荡漾”。我喜爱这诗,熟读,时不时朗诵或默念。但是,是否真正理解每一行诗,理解诗人被康桥的景色激起的诗情和联想,通过形象艺术的语言,把它记录下来、表述出来,准确抒发诗人内心的情思和感动,就难得说了。这几行诗虽倒背如流,其实一直没有真正理解它。因为我没有观赏到过这样的景色,想象不出柳树是金色的样子,又为什么把它比喻为新娘,还是在夕阳中的。眼前,新西兰北岛的景色,使我恍然大悟。徐志摩描写的是实景,他在康河所看到的,正如我在新西兰北岛看到的初春田野的景色,大致相同。他用寥寥几字概括和描写,形象而生动。因为没有任何污染的大气和大地环境,黄昏时的太阳光呈现的就是金黄色,且金色更为突出。所有被这样的太阳照射的物体,都会被涂染成了金色。那些河边的树木,在春意盎然中苏醒过来,长出鹅黄的新叶,被夕阳金色的光芒沐浴,全都成了金色的树、金色的枝、金色的叶了。柳树则变为“金柳”,槐树则变为“金槐”等等。(注意:绝不是秋季的红叶或黄叶)。被黄金般夕照沐浴的、初绽生命的新叶,不正是诗人眼中“新娘”的具象?纤细树影摇曳生姿,其婀娜与娇羞,正是“新娘”绝妙的生命隐喻。我想,徐志摩在康桥一定是这样形象思维的。</p> <p class="ql-block">  我又想起在四川的九寨沟,九寨沟的芳草海亦曾给我同样的顿悟。在芳草海,透明得像蓝天一样纯净而空灵的水,溢出海子,向下游缓缓地流动,浅浅的海底长满了水草。那水底下的草,一丛接着一丛,长长的宽宽的草叶,青绿柔润,随着湖水缓缓的流动,草叶统一地、缓缓地,向着水流的方向一齐摆动,像在蓝天上跳舞。我被这童话的世界、奇异的美景深深打动,不禁脱口而出:“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里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愿做一条水草”。《再别康桥》里不正是对眼前的景色有着生动形象的描写吗?同样的情况,此前我对“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里招摇”的理解,更多的停留在文字的优美、语韵的优美的理解和欣赏罢了。对描写景物的形象相对模糊。因为没有实际见到过这样的景色。即使放开想象联想,也始终隔了一层。看到九寨沟的水和草,一下子完全明白了、理解了。徐志摩在康河边看到的在河底软泥上招摇可爱的“青荇”,正是我在九寨沟芳草海看到的同样的景色。在这样美好的景色里,在这样纯洁清亮的水里,能够做一条长在水下软泥上的水草,随着水轻轻的流动而缓缓的游动和招摇,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若非亲见这流动的生命韵律,又怎能真正体会徐志摩甘愿化身为草的深情向往?</p> <p class="ql-block">  文学作品,包括诗歌、散文、小说,需要欣赏者在阅读中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对文学形象的理解和真正把握,也得依靠生活的积累,实际的观察、切身的经历和体会,实现真正的读懂,体会出作者的观察、感受和艺术表现的功力和独到之处。否则只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p> <p class="ql-block">  同样的道理,文学创作者更是需要这样过程。</p> <p class="ql-block">  文学世界的山川湖海、草木虫鱼,往往不是对现实景物的刻板复制,是经过作家心灵熔炉淬炼的艺术的升华和结晶。是作家对实际景物的细致观察和深刻体悟。这是文学创作的重要一环。一流的文学大师,一般不会在作品中随意编造。他们肯定是观察到、感受到、体会到别人没有经历过或没有深刻领会过的事物,把它们通过文字,形象地记录下来,表现出来。好的作品、传世佳作无不是这样的。</p> <p class="ql-block">  观察是文学形象孕育的基石。作家必须深入生活,全方位捕捉客观事物的全貌和细节。徐志摩笔下的“夕阳中的新娘”,杜甫笔下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正是对自然物细致敏锐的观察,捕捉到那瞬间的灵动、传神与和谐。独特的观察,为文学形象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丰富的素材,因此不会沦为空洞的概念或浮泛的想象。</p> <p class="ql-block">  文学形象又非观察材料的简单堆砌。从观察到表现表达,是创造性的飞跃过程。作家依据独特的情感体验、审美理想和艺术构思,对观察所得进行筛选、提炼、变形或重组。此时,客观的“景”便与主观的“情”交融一体、相互渗透。如朱自清笔下月色笼罩的荷塘,其静谧幽美、朦胧迷离的氛围,既是清华园荷塘实景的反映,更是作者特定心境——追求宁静、排遣淡淡忧愁——的投射与升华。在这里,物理的景物被赋予了情感的温度和思想的深度,升华为作者情思的意象了。</p> <p class="ql-block">  文学加工更是赋予文学形象超越现实的魅力。想象力的翅膀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夸张手法可以突出特征、强化效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以极度的夸张和宏大的想象,将庐山瀑布的磅礴气势推向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巅峰。它显然远超了肉眼观察的物理尺度,却精准地放大了观察者内心的感受。</p> <p class="ql-block">  由此可见,从实际景物到文学形象,是一条始于观察,再到熔铸,再到升华的创造之路。最初投向现实的目光,扎根于生活土壤的深切体验,始终是文学形象萌发、生长、绽放的种子和源泉。没有这些,纵有高妙的技巧,也难以孕育出真正鲜活、饱满、具有持久生命力的形象。正是这样,我们说,深入生活、细致观察,是文学活动的根本起点,是赋予文学形象血肉灵魂的根本所在。</p> <p class="ql-block">  观察世界万物,深入平常生活,敏感细节变化,始终是文学欣赏、文学创作不可替代的基本功。它既是打开他人文学艺术世界的密钥,更是孕育自我文学艺术独特表达的沃土。俯身大地,睁大那双“生活之眼”,文学的星辰就能从尘世的泥土中冉冉升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