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淡若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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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了，也爱流眼泪了。这个曾经像钢铁般坚硬的老人，如今眼角常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天傍晚，我站在灶房门口，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曾经挺拔如青松的腰杆，如今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他的白发稀疏，在晚风中轻轻颤动，像极了秋后田埂上那些摇摇欲坠的芦苇。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正颤抖着往灶膛里添柴火，火星子噼啪作响，映红了他皱纹纵横的脸。

父亲一生都是个暴脾气。记忆里，他总是穿着白色的棉质衫，裤脚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他的眉头常年紧锁，仿佛永远在思索什么天大的事情。吃饭时谁要是敢说话，他的竹筷就会"啪"地敲在粗瓷碗沿上，震得桌上的咸菜碟子都跟着跳。

最难忘的是十岁那年夏天，我在挑拣河虾时心不在焉，父亲二话不说，抄起筷子就朝我手背打来，疼得我哇哇哇直哭……他爰干净做事极认真，地上一根稻草也要弯腰拾起，我们姐妹几个在他面前总是屏着呼吸，生怕出错。他总是教育我们要会过日子…穷不失志，富不颠狂。家有千万，缝补一半…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父亲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农民。他总说"男儿当自强"，对弟弟格外偏爱。好吃的总是弟弟先得，(不过以前穷，也没啥好吃的)…但前几年父亲中风住院，二姐天天给他擦冼做饭，他却总嫌水太烫、饭太硬。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念叨早已过世的大姐："还是老大最贴心，总记得给我掏耳朵..."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就顺着皱纹流到了枕头上。

父亲十四岁没了妈，十九岁没了爸，无人疼爰，吃了很多苦。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跑江湖的"。他最爱跟我们讲那段挑担卖货的经历，眼睛会突然亮得像星星："那年走到汉口码头，看见长江里的轮船..."在人前说道自已的见闻时总是充满了自豪，但母亲后来告诉我，那些年他经常睡在人家屋檐下，就着凉水啃硬馍馍。患上了风湿关节炎，遇到阴雨冰雪天疼得下不了地，后来大热天也要穿护膝…

改革开放后，他进城做过服装生意，摆过水果摊，后来听说土地归个人所有时，执意回乡种地。他说："庄稼人离了土地，就像鱼离了水。"

父亲和母亲吵了一辈子。记得有年除夕，因为母亲多放了一勺盐，父亲气得摔了碗。但是，每当母亲每次向我们数落父亲的.不是丶时总是要加上一句.唉你爸也太不容易了，你们姊妹多，又没老人照应….去年冬天母亲生病，父亲半夜起来给她掖被角，动作轻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前几日是他八十岁生日。我们姐妹仨和弟弟全家特意从城里赶回来，捧着蛋糕和礼物突然出现在堂屋。当二姐把新衣服披在他肩上时，这个倔强的老人突然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

"爸，您别哭啊。"二姐慌忙用袖子去擦他的眼泪。

"我...我对不起你们..."父亲哽咽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我...我从来不会当父亲..."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很多事。看清了他为什么总在天蒙蒙亮时就下地干活，为什么执意种玉米和莲莲，为什么我患病时他天天叫母亲打电话来问情况..为什么弟弟生意不顺时他会偷偷抹泪~.原来那些严厉的背后，藏着一颗笨拙却滚烫的心。

窗外的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坐在藤椅里，手里攥着我们送的老花镜，眼泪在镜片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我轻轻走过去，看到他枯瘦的手背，闻到了熟悉的泥土和烟草的味道。父亲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淌下来。

父亲老了，但他的爱，一直都在，像土地一样沉默厚重，像老酒一样愈久弥香。只是从前裹在严厉里，如今化在眼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