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缘

平心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 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 就是今生今世……… ———龙应台 🍎🍎（一）🍎🍎 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暮春的黎明时分。他匆匆赶到医院看见她的第一眼，这个小小婴儿居然睁开晶亮的眼睛冲他咧嘴笑了一下！从此，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她却成了他一辈子的心头宝。 接下来的几年，他欣喜的发现了她的聪明乖巧。教学生背古诗，三岁的她在教室后安静地玩耍。几天后检查，汉乐府《长歌行》，班里调皮捣蛋的男生结结巴巴背不下来，她一边摆弄着大大小小的树叶一边就漫不经心的背完了！让班里一群十几岁的初中生惊叹不已！ 儿子出生后，忙碌的工作、繁重的劳动使得他不得不把女儿送到外婆家让瘦弱的老太太照顾。一公里的距离，他的双脚丈量了无数个来回。 每天下班，有一点儿空，必要先去看一眼女儿，一边帮老人干活一边漫不经心的随口教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隔三差五，他会拉着她的小手去街头仅有的一家国营小饭店里买小笼包。他的朋友是厨师，刚出笼的喷香的包子满满的盛在一个粗瓷大碗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让人格外垂涎。 她欢快的背着一首首古诗，咽着口水巴巴地望着他：“爸爸，两首诗能吃一个包子吧？”那时，小笼包是她的最爱。后来，送回朋友粗瓷大碗的时候他才发现，摞起来的碗比她的个子都要高了！ 周末他会接她回家，或背或抱。一路上，她的嘴巴叽叽咕咕总有说不完的话： “小鸟落在那么细的树枝上，不怕树枝压断掉下来吗？” “我爷爷的手为啥一直抖呢？” “伯伯把羊奶挤出来卖了，小羊羔吃啥呢？” …… ……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多话那么多问题，妥妥是个“十万个为什么”，他每次都耐心的“糊弄”她。然而有一次，他终于动手打了她。 那天傍晚，他提着一堆重物顺便背她回家。走到一半路实在负重太多，就放下她让她跟着走。不想她抽泣着不肯走。连哄带吓拉扯着走了一段，她哭得越发厉害。一生气，他撇下她，自顾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顺势躲到路边一棵大树后，偷偷的看她有没有跟上来。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人儿一边揉着泪眼一边急急的往前跑，忍不住想笑。忽然，她看见了躲在树后偷看的他，瞬间继续大哭模式，不仅大哭，竟然扭头往回跑，跑到初始从他背上下来的地方。 他又气又笑，放下东西跑回去冲着她的屁股就是两巴掌，然后一把抓起哭哭啼啼的她带回家。 “这闺女，聪明，可是太倔了！”他说给妻子。妻子嗔怪：“都是让你惯坏的！” 这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对她动手。这以后，她似乎从来没有让他费过心。 5岁送进一年级教室，他专门给她做了一张小桌子，放在第一排桌子的边儿上，让作为插班生的她够得着写字。 这张桌子用了3年，四年级开始，她在学习上取得的一个个第一名让她在教室有了稳固的“一席之地”。整个学校，都知道他有一个聪明的女儿。她愈发成了他的骄傲。 上初中，每次洗完脚，她都会把两只脚丫伸到他的腿上，看他戴着近视镜细心的给自己剪脚趾甲。一边剪一边嘟囔：“得去买一台录像机，现在录下来（剪脚趾甲的场面），将来我老了放给你看，看你会不会孝顺我……” 许多人都惊讶：这个学生眼中最严肃的老师、子侄辈心中最惧怕的三叔，唯一可以“治服”他的，竟是她——他最疼爱的女儿。 🍎🍎（二）🍎🍎 父亲期望中的“孝顺”直到我过了不惑之年才体会到。 2018年元旦刚过，父亲就经历了长达6个小时的脑出血开颅手术。一周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得医生同意，给父亲洗脚。 我知道，他一向是个爱干净的人。第一次洗脚，接连换了三盆热水。我第一次发现，常年辛苦劳作让他双腿患上严重的静脉曲张，两只脚和小腿上的皮肤都变黑了。 一边在温热的水里轻轻给他洗脚，一边逗他开心：“爸，赶明儿我去买台录像机，省得你再念叨小时候给我洗脚剪指甲！我可还给你了啊！”大家都笑了。其实我的心里满是酸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做的，哪里能回报他万一？ 二十天后出院，他的身体慢慢恢复，除了满头白发，他又变回了那个在家事无巨细无所不能的父亲。 一年四季，我一如既往的吃着他和母亲辛勤挖回来的各种时令野菜，吃着他俩默契配合半辈子做好的菜馍，饺子，吃着他俩在小菜园里收获的南瓜辣椒豆角丝瓜…… 日子在一顿顿家常饭菜中默默划过，我为工作、为孩子绞尽脑汁精疲力竭，习惯了只要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却从没留意，一天天变老的，不仅仅是他满头的白发，更是他蹒跚的脚步和愈发无力的身体！ 🍎🍎（三）🍎🍎 今年春天，又一次脑梗出院后，父亲的体力明显不如以前，整个人也容易烦躁。 白天在客厅里开着电视打盹儿。家到菜地不过300米，往常他一天都要来回多次，现在仅是走到菜地就得中途停下来歇一会儿。一天中最期待的，就是我骑着电三轮车载着他出去。 几乎每天下午5点半，我都会准时收到父亲的电话：“今儿加班吗？能不能出去转？”电话中，他小心翼翼的询问，似乎怕我厌烦。 我总是尽快处理完当天的工作，尽可能按时下班，载着他一路漫无目的的转悠，东拉西扯的说话。 弟弟从小怕父亲，如今父子相处，依然觉得无话可说。他很纳闷，“你天天和咱爸都说点儿啥呢？” “历史地理、前朝今世，上下五千年……”我嘻嘻笑。 其实，哪儿用我多说呢？父亲最大的特点是记性好。只需要我引出一个话题，就能继续我们出行一次的谈话。 “爸，我咋忘了，我爷爷大名叫啥来着？……” “你爷亲弟兄五个，他叫……二爷叫……”父亲坐在车后开始滔滔不绝。 于是，两个小时转回来，我知道的岂止是爷爷的名字，就连其他四个爷爷、老爷祖爷的名字甚至家族几代人的生老病死全都复习一遍。 说到奶奶突然离世时，父亲声音哽咽，三十多年的时光，他依然对奶奶去世没有机会尽孝耿耿于怀。 我需尽快找下一个话题转移他的心有戚戚。“三年自然灾害时你去山西，谁带你去的？” “你三爷从山西回来接你老奶，带着我和你四叔他们过去的……”于是，父亲的话匣子继续打开，我眼前的画面就变成了一群扶老携幼的逃难者，千辛万苦度过黄河奔去山西。 在山西生活的两年时间在父亲的记忆中虽苦尤乐，我一边安静的开车，一边做最好的倾听者。 一次又一次，在父亲的讲述中，我越来越了解父亲。在他的指点下，我们一起去看他高中时上学的地方，一起去寻访他曾经工作过的几个学校，一起去看望他多年不见的老同事老同学，一起去洛阳古墓博物馆、汉光武帝原陵找寻历史的踪迹…… 在班超纪念馆，听着父亲饶有兴趣的给搀扶着他的母亲讲述班超的历史，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历史老师，他半生的爱好，就是读书。或者潜移默化中，我继承了他的喜好，不知不觉让书籍填满了我的生活，丰富了我单调乏味的人生！ 习习晚风中慢慢载着父母回家，我故意和他“商谈”： “爸，我要是在学校里上延时课，一个半小时90块钱。每天晚上我拉着你转俩小时，你是不是该给我付费？你是我亲爸，优惠点儿，俩小时算你100块钱吧？” “中，你记住账，一年结一次。到了年下让你妈给你。” “那你今晚上先请我和妈吃烧烤吧？算利息！” 于是，说笑声中我把车停到路边一家烧烤店门口。几串焦黄的羊肉串和烤鸡翅拿在手里，故意巴巴的等着父亲掏钱。 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国营饭店，父亲正端起盛在粗瓷大碗中的热腾腾的小笼包，拉着我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