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i><u> 养 儿 防 老</u></i></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在秀莲家住了三个月,像一棵蔫巴巴的老苗终于被移栽到温润的土壤里,脸上竟透出些许舒展的红晕。秀莲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牙儿递过去,喂到母亲嘴里。母亲咂摸着苹果的甜味,显出难得的安适。窗外冬阳斜照,暖融融地落在这对母女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明天,又该去老六家了”。想到这,秀莲心里那点暖意骤然被抽空,冰凉的忧虑沉甸甸地坠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这轮转的担子,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六个子女肩上,碾出不同的裂痕。大哥撒手人寰,大嫂连同母亲一手带大的孙子,像断线的风筝,杳无音信,不但该出的那份赡养费成了空谈,就连来往也断绝了。二哥在省城,独自扛着三座大山:患乳腺癌的妻子、瘫痪在床的岳母,还有轮值接来的母亲。年轻轻的他,鬓角已挂满白霜,这完全是被生活硬生生催出来的。三姐的丈夫中风偏瘫,自顾不暇。她照顾母亲时,还要时常掛念着被儿子们遗弃在养老院的婆婆,眼底总有散不开的阴翳。老四在深圳,隔着千山万水,照顾母亲,帮不上半点忙,寄点钱回来分摊母亲的生活费,也是十分的不情愿。还时常埋怨:照顾老人本来就是儿子的事,哪有要女儿负担的。老五秀莲,儿、女在外求学,她在家,心无旁骛地侍奉母亲,洗衣、喂药、擦身、说话……把母亲枯槁的身体和寂寥的心神都焐得温热起来。母亲在她这里,松弛得像个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可老六家,是秀莲心头一块不敢触碰的冻疮。六弟畏妻如虎,他那妻子,长期被红斑狼疮病和更年期综合症折磨着,身体和精神都绷在崩溃的边缘。儿子、女儿学业平平,更添她心火。老母亲每次踏进老六那套不大的房子,就如同踏进一个一点即燃的火药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次日, 秀莲把母亲那件洗得发灰的旧棉袄叠得方方正正,放进敞开的行李箱。母亲枯瘦的手突然按住了她。“女崽,”母亲的声音嘶哑,浑浊的眼睛望着她,里面是秀莲不敢深看的祈求,“这次…能不能在你这里多住两天? 就两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的指尖在棉袄粗糙的布料上蜷缩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顶到喉咙口。她别开脸,用力眨掉那不合时宜的水汽,不敢看母亲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虽是一个小小要求,但秀莲不敢答应母亲,生怕弟媳借题发挥,又生事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住到老六家的第七天,秀莲终究没能忍住(六弟和自己同住县城,两家相隔不远)。她攥着刚煮好的小米粥,脚步虚浮地踏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楼道。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某种无形的硝烟,她轻轻叩响了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老六妻子一张枯黄而紧绷的脸,眼袋浮肿,眼神里全是风雨欲来的阴沉。“五姐?”她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有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妈这两天胃口不好,我熬了点小米粥,稠稠的,养胃。”秀莲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声音放得又轻又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弟媳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秀莲手里的保温桶上,像是在掂量这碗粥的重量,又像是在衡量放秀莲进来的后果。几秒钟的沉默长得令人窒息。终于,她极其轻微地侧了侧身,让开一条缝,那姿态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容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几乎是屏着呼吸挤了进去。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饭菜冷却后油腻的气息。沙发上,弟媳的老母亲端着个碗,正在喝着什么热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目光急切地搜寻,终于在阳台的角落找到了母亲。老人蜷在一张矮小的塑料板凳上,面前是一盆浑浊的洗衣水,一件单薄的旧衬衣浸在里面。母亲的手指像嶙峋的枯枝,每一次搓揉布料都显得无比吃力,仿佛那轻飘飘的衣物有千钧重。她低垂着头,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蜡黄的脸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被遗忘在角落里、正缓慢失去水分的枯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阳台的推拉窗敞开着,冷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卷起母亲单薄的裤脚。秀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疼。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拉起母亲泡在冷水里、冻得发青发紫的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妈,水太冰了,别洗了。” 母亲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待看清是秀莲,那茫然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窘迫淹没。她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目光却下意识地越过秀莲的肩膀,惊恐地投向客厅的方向——弟媳正倚在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们,手里拿着一个削了一半的土豆。母亲浑身微不可察地一抖,猛地想把手从秀莲温暖的手掌里抽出来,仿佛那点暖意是滚烫的烙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我洗得慢,耽误事…” 母亲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惶恐,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在割秀莲的心。她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屋子里脆弱的、一触即发的平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强忍着鼻腔的酸涩,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旧木箱上,拧开盖子,一股温热的米香散逸出来。“先喝点粥,妈,暖和暖和身子。”她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母亲唇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迟疑着,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厨房门口,见弟媳依旧面无表情地削着土豆,这才微微张开嘴。温热粘稠的米粥滑入喉咙,她喉头滚动了一下,那点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眼底深重的寒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砰!”,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撕裂了房间里那点可怜的平静。厨房里,弟媳手中的削皮刀重重地拍在案板上,金属撞击瓷砖的声音尖锐刺耳。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怒意,声音尖利得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阳台角落里的母女俩:“喝粥?洗个衣服磨磨蹭蹭大半天!水哗哗流着不要钱?电费、煤气费、药费,哪样不是钱?孩子成绩一塌糊涂,钱都花在没用的地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怨毒的洪水倾泻而出,手指几乎戳到老六的鼻尖:“还有你!窝囊废一个!赚不来大钱,家里的事一件也指望不上!老的、小的,全是我一个人的担子!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黄转红,眼底是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老六佝偻着背,坐在沙发最边缘,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他像个石化的雕像,对妻子狂风暴雨般的咒骂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夹着劣质香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烟灰簌簌地落在他脏旧的裤子上,烫出一个个焦黄的小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在弟媳第一声怒吼时就猛地一哆嗦,手里的塑料勺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脚边。这几声怒骂,让母亲整个人缩得更紧,浑浊的眼睛里,刚才因女儿到来而生出的一点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空洞的麻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愤和嘶吼。她弯腰捡起勺子,用袖子狠狠擦掉上面沾的灰,塞回保温桶里,盖上盖子。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她走到母亲面前,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滚烫的硬块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伸手,想帮母亲快点把衣服洗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别碰!”弟媳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她自己弄!这点事都做不了,还活着干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冷。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阳台灌进来的风更冷。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妻子咆哮的声浪中依旧沉默如石、连烟灰都忘了弹的男人——她的弟弟。然后,她提起保温桶,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弥漫着绝望和火药味的房子。房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持续不断的咒骂和令人心碎的沉默。楼道里残留的寒意包裹着她,秀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砸在紧握的保温桶提手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在老六家的日子,是秀莲心头一根紧绷的弦。那天,秀莲在自家小区里匆匆走着,寒风刮过面颊。忽然,一个佝偻的、熟悉的身影从对面一拐一拐地挪了出来。是母亲。她显然刚从老六家出来,要去哪里?秀莲的心猛地一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也看见了她,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如同溺水者看见浮木。她急切地、跌跌撞撞地朝秀莲奔过来几步,一把抓住秀莲的胳膊,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女儿的棉衣里。她仰起布满沟壑的脸,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女崽,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回老二那里去……” 那声音干涩嘶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就这一句,秀莲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决堤了。她猛地抱住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那嶙峋的肩胛骨硌得她生疼。她感到母亲的身体在她怀里筛糠般地抖,这颤抖,是尊严被彻底碾碎后的余烬,是一个母亲在子女轮番的“赡养”中,最后一点对安稳的卑微渴求,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快了,妈,很快就可以到老二家了…” 她哽咽着,再一次紧紧地把这个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的母亲搂在怀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难熬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秀莲又带着母亲奔赴下一个轮转驿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声。硬座车厢里空气浑浊,母亲蜷在靠窗的位置,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和灰色村庄,在她浑浊的眼底映不出丝毫波澜。秀莲剥开一个橘子,小心地掰下一瓣,递到母亲唇边。母亲迟缓地张开嘴,橘子瓣的汁水沾湿了她干裂的嘴角。她机械地咀嚼着,目光却越过秀莲的肩膀,投向车厢连接处那扇晃动、模糊的玻璃门,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安稳的终点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省城的空气带着一种粘腻的沉重。二哥家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顶层。门开时,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无法言说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二哥站在门口,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背却佝偻得厉害,眼窝深陷。他勉强扯动嘴角对秀莲和母亲笑了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来了。” 他声音沙哑,侧身让开,“妈,路上累了吧?先歇歇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房子不大,客厅更是狭小。阳台被改造成一个临时的“病房”。两张窄窄的行军床几乎挨在一起。一张床上,躺着二哥患乳腺癌的妻子,形容枯槁,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无休止的疼痛。另一张床上,则是他瘫痪的岳母。老人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她的三个儿子,在省城或京城,都有着体面的身份,西装革履,出入光鲜。他们按时汇来不算菲薄的生活费,却吝啬于踏进这间充满病痛和死亡气息的房子一步。照顾两个重病女人的重担,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了二哥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二哥沉默地给母亲倒了杯水,又转身去给岳母擦洗身子。岳毋艰难地动了下,眼神无力地看了看二哥,有些愧疚。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病倒后,来照顾自己的,不是那几个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儿子,而是这个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没本事的女婿。二哥的动作熟练而麻木,每一个弯腰都显得异常艰难。他佝偻的背影在狭窄的空间里移动的样子,真像一头被生活之轭深深勒进皮肉的老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母亲坐在唯一一张旧沙发上,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目光茫然地掠过床上两个痛苦的女人,掠过儿子疲惫不堪的身影,最终落在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只待了一天。离开时,二哥送她下楼。楼道里灯光昏暗,他点燃一支劣质香烟,烟雾缭绕着他布满愁苦的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你三姐那边…也不容易。”他突兀地开口,声音被烟呛得有些含混,“前些天通电话,她婆婆在养老院…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的脚步顿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说是夜里走的,走的时候,攥着养老院的铁栏杆,眼睛都没闭上。”二哥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暗中缓缓上升,消散,“你三姐夫他那六个兄弟,风光了大半辈子,最后连亲娘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平时,养老院打电话,都说忙,来不了。这次,要他们去签字认领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穿戴得齐整体面…呵。” 二哥发出一声短促而苍凉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悲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你三姐在电话里哭着说,丧事办得很体面,请了全村人吃席,没人哭,就花高价请人代替哭丧,说是安葬费花了十几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离开二哥家时,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送到门口。她只是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佝偻着,像一座沉默的、正在风化的石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在省城,母亲在二哥家、三姐家轮流地住着,这倒是让秀莲平静了一段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突然有一天,母亲在二儿子家突发紧急状况的消息像惊雷一样传来。秀莲赶到省城医院时,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抢救室的红灯亮着,像一只不详的眼睛。二哥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手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垮塌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三姐、老四、老六和各自的配偶都到了,或站或坐,脸上交织着疲惫、焦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医生终于出来了,白大褂上沾着些许暗红的痕迹,脸色凝重。“肺栓塞急性发作,合并心衰。暂时稳定了,但情况非常危险,需要进ICU观察,家属先去缴费办手续。”医生拿出一叠纸,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这一群子女,“谁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空气瞬间凝滞了。那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二哥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破旧外套的内袋,摸索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颤抖的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然而,他掏出来的,不是钱包。却是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车票。一张清晰地印着母亲名字、从省城开往秀莲所在城市、日期就在下周的车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车票,被二哥颤抖的手指捏着,在惨白的医院灯光下,显得如此刺眼而荒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的三姐,第一个别开了脸,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老四此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皮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费用分摊”,但最终咽了回去,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老六则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一直试图藏在身后的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身旁的妻子,那个患有红斑狼疮的女人,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冷酷的直线,双手抱胸,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秀莲的目光从那张刺目的车票上抬起,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二哥深陷的眼窝里是枯竭的空洞,三姐躲闪的眼神里是深藏的疲惫与无奈,老四回避的姿态透着精明的算计,老六夫妇则用沉默筑起冰冷的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这些人,可都是母亲的骨肉至亲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秀莲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不再是悲伤,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灭顶的寒心和绝望。她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像是在看一场荒诞剧里僵硬的道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去”。秀莲很坚定地接过医生那一沓纸,毫不犹豫地向收费窗口走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