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散文:回望雪峰山

岳麓山下

<p class="ql-block">选自散文集《岳麓山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烟霞弥漫的雪峰山深处,四季常清的白岩水畔,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自从到山外读书工作,离开雪峰山又是几十年了,当年的山里娃娃,莘莘学子,已步入中年,并早生华发,但对雪峰山的眷念却如同陈年老酒日愈浓烈。</p><p class="ql-block"> 秋后的夜深,掩卷案头,总习惯伫立南窗,眺望现代都市的不夜景象。透过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画出的高楼群廓,和笼罩着城市的半天光雾,我仿佛又看见了那迷宫似的原始次森林,又奔跑在从云端飘落野花镶边的山径上;仿佛又听到了那翻山越岭,滚滚如潮的林海涛声,又闻到了漫山遍野山花野果的淡淡馨香。如烟的往事又把我的思绪带回了雪峰山中,使我重温了山里孩子的百般苦乐。</p><p class="ql-block"> 在雪峰南麓的群山怀抱里,发源于八十里大南山的巫水河蜿蜒流过,秀美的河谷之中,有一座秀美的小城,这就是绥宁县城——我童年的摇篮。建国之初,县城从四十里外三国时代诸葛亮南征时筑城屯兵的寨市迁来之前,这里还只有临河的一长溜商铺街。后来,人们仍习惯称之为“长铺子”。</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刚刚记事时,在农村劳动的爸爸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再也不能回到他曾参与创建并工作多年的森工局,被派往新组建的地方国营哨溪口伐木场当采伐队长。因为不能坚决划清界限而备受牵连的妈妈也早已被调离了森工局。沉闷的夏夜,我和姐姐偎在妈妈膝下,在户外纳凉。妈妈摇着蒲扇,驱赶着蚊虫,扇起阵阵清凉。忽然,妈妈摸着我的头,指着迷茫月色下远处黑压压的山岭说,爸爸的采伐队在县城下游很远很远的深山老林里……过了一阵,妈妈又给我们讲起已听过多遍的刘海砍樵的故事。这时,我发现妈妈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望着黑影幢幢的大山,我是懂非懂的心里,浮起几分苍凉,几分思念;又生出几分好奇,几分向往。</p><p class="ql-block"> 当小城边上的那棵古枫树又一度被秋风醉红,我进入林业职工子弟学校念书了。未满六岁的我,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音乐课上,笑盈盈的女教师踏着风琴,一遍又一遍教我们唱着《山里的孩子心爱山》,纯真朴质的歌词,优美清丽的旋律,又一次触动了我对大山的深情,启迪了我对大山的眷念。</p><p class="ql-block"> 不久,爸爸因冒着生命危险,带领全队职工,在山洪中抢救保全了存放在山溪边的上百立方木材,获得了上级嘉奖,并被安排到伐木场场部当采购员。妈妈也调到了伐木场担任造林队长。我们全家便搬进了山里,一家人团聚了。因为没有分配住房,我们租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叫袁家团的小山村的农户家里。</p><p class="ql-block"> 巫水河的支流白岩水沿着山脚,写出一个“之”字,绕过村子,再下行三四里,便汇入了巫水河。河口处是一片宽宽的河滩,一座长长的拦河坝忠实地守护着。每年春汛季节,平时清澈温顺的小河,突如狂龙奔流,浊浪滔滔。上游的采伐队便把一年来砍伐好的杉条木和松原木推入洪流,不费什么力气,数百上千立方米木材就顺水漂到了江口,被拦河坝拦住。这便是雪峰山中史诗般的“赶羊”季节。在林业工人眼目中,河谷里随波逐浪奔突冲撞的木头,竟如辽阔草原上漂流的羊群。顶风冒雨攀岩趟水推运木材的艰险困苦也化做了挥鞭牧羊般的诗情画意和浪漫轻松。木材被赶到了江口,再由转运队扎成长龙般的木排,顺着巫水放运到沅江上游湘西著名的木材集散地洪江;或者经转运队起坡装车运往湘西南中心城市邵阳。</p><p class="ql-block"> 新的环境令我兴奋,新的小伙伴更令我高兴。山里孩子对山的了解真多呀。他们争相告诉我,哪条山冲里的草莓最多最甜,哪道山梁上的杨梅最大最红;哪片密林有板栗和锥栗,哪座高岭出野柿和藤梨。我眨巴着眼睛,望着那座座神秘的山林,好奇极了,羡慕极了。</p><p class="ql-block"> 弯弯的白岩水边,有一片鹅卵石滩,这里是山村孩子游泳玩耍的地方。初秋的傍晚,夕阳擦着山尖,河水一半青翠一半金黄。几头水牛在浅水处悠闲地沉浮,一群牛蝇随着牛尾巴甩晃的节奏飞舞着。我和牧牛的小伙伴在河中尽情地嬉戏,搅动了小河黄昏的宁静。在水里游累了,就爬上岸来,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沐浴落日的余辉。</p><p class="ql-block"> 皮肤黝黑的山伢是随父兄从柘溪库区移民来的,年纪最大,鬼点子也多,自然成了伙伴们的头领。他提议大家讲故事。第一个他讲了深山老林里神秘“变婆”的传说,多年后我才弄清楚“变婆”是山民对传说中“野人”的俗称,远近的山村时常流传着采药打猎人在人迹罕至的荒岭发现神秘硕大的脚印和飘忽而逝的巨人身影,原本神秘的传说在传说中变得更加神秘。口齿伶俐的蝈蝈,父亲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常爱卖弄从父亲书架上看来的知识,他不让须臾地说起牧童遇仙的民间传说,绘声绘色的描述,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心地善良苦难而又幸福的看牛郎。黄牯是我家房东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孔武有力,他说的是山里人打野猪的故事。至今我对野猪的凶猛难以忘怀,对猎人的智勇和猎获野猪后见者有份的原始共产主义分配方式、淳朴民风记忆犹新。轮到我讲了,自然只有早已耳熟能详,让我长久感动的刘海砍樵了。</p><p class="ql-block"> 太阳完全隐入了山后,山间的凉风吹过沙滩,我们久久沉湎于山水温情和传说故事的陶醉之中,忘了夜色将至,忘了家人的呼唤。令小伙伴们骄傲自豪的,岂止是这些传说故事,世居深山披荆创业的祖辈和父兄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似乎从这时起,我才真正理解了《山里的孩子心爱山》这首歌深蕴的内涵。</p><p class="ql-block"> 雪峰山中农民的孩子,放学之后,除了替生产队看牛之外,还要为家里盘柴火,并不时砍些搬棍,卖给伐木场撬排用,赚点钱买笔墨本子。</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小伙伴们都入山干活去了,我独自来到白岩水边,面对深奥叵测的山林,猜想着其中的一个个谜。夕阳西斜,晚风徐来,串串彩霞飞上天际,山林田园被染得迷离辉煌。在远山林涛深沉的号子声中,小伙伴们缓缓出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一人肩扛一捆棍柴,紧系后腰的木刀鞘里斜插着直钩砍刀,俨然电影中凯旋的小兵张嘎。到了小河边,放下柴捆歇憩,山伢从腚后的小竹篓里掏出一捧“牛奶子”,说是让我尝尝森林的甜头。这是一种落叶藤本植物的野果,猕猴桃的近亲,山里人见它大小形状如同母牛的奶子,就取了这么个俗气但却温馨的名字。雪峰山就像一部博大精深的百科全书,向我开启了美妙的一页。</p><p class="ql-block"> 在小伙伴的极力撺掇下,我像探险家一样随着他们踏上了进山的蹊径。这条山冲叫“十五冲”,因冲里还有十五条山冲而得名。雪峰山腹地就是这样山连山,冲连冲,山深林密得让人心悸。一条细流涓涓的山涧在山岭的挤压下流向山外。山涧上架着一道用几根小杉条木扎成,两端钉着红布条的小木桥。雪峰山里的旧风俗,山民家里凡有病痛灾祸之事,便向土地山神祈求保佑,并捐架一道“还愿桥”,上用红布写上名字以为替身,让众人踩踏,以消弭灾祸。走过桥,小山涧领着我们进入了植物博物馆一样的原始次森林。只见路两旁各种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针阔叶乔木和灌丛挤得密不透风,遮天蔽日。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山鸟野兽的怪叫,更显出山林的幽静和神秘。突然,眼前“扑喇”窜出一只七彩斑烂、长尾拖曳的野鸡,飞往岚霞飘渺的山巅。一惊一咋之间,我看得眼花迷乱了。</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岁月消逝了妈妈的青春和美丽,由于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的艰苦,妈妈患上眼疾又未及时治疗,导致了高度近视。但身为造林队长的她,整天不是坐在简陋的工棚里为迹地更新作规划,就是蹲在葱绿青翠的杉树苗圃里忙碌。乍暖还寒的早春,赤日炎炎的盛夏,都要与工人们一道上高高的山岭挥锄垦植造林迹地更新,或者舞镰砍除灌茅抚育幼林。尤其是炎热的夏天,为防避山林里的毒蛇和野蜂,再热也得戴严斗篷,脚穿几处被树根挂破又用橡胶皮粘补好的半筒套靴,扎紧厚厚工作服的袖口和裤脚,记得每次回家,她都能从套靴里倒出一滩水来。</p><p class="ql-block"> 爸爸当采购员,负责采购的片叫枫木团,是最边远最闭塞的一个公社,地处白岩水源头,公路不通,交通不便。为完成采购任务,他必须深入社队,身临山场,帮助生产队制订采伐计划,提高制材技术,掌握储运规律,吃住都在山民家里,很长时间才能回家一趟。好几次,妈妈从他的衣服里甚至雨衣上发现了一大群臭虫,全家人都凑拢来也捉不尽,便烧一盆开水去烫。结果,臭虫消灭了,橡胶雨衣也成了布大褂。妈妈后悔叹气了几天后,把它改成了两件我的罩衣。米黄的颜色,倒让我欢喜了好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父母亲没时间管我,我更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山鸟,成天恋着大山,想着森林。每天放下书包就往山里钻,渴了掬一捧山泉,饿了攀几只野果,热了任山风拂面,冷了燃篝火取暖。大山对所有的孩子都一样公平。不同的季节,总能让我给家里采回一些时令山果,砍回的柴烧不完,堆在屋檐下像一座小山。爸爸每次回家,总要抚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一句:“我的儿子还真出息成一个樵童了。”当时我并没有真正听懂这句话。直到好几年后,我初中毕业后失学了,在姨妈的帮助下,到邻近的通道县中学去求学,才领悟出爸爸话语中满含的酸楚和期盼。</p><p class="ql-block"> 后来,特殊时期的动乱波及到了雪峰山的每个角落。极左思潮甚嚣尘上,原来在一起共一只菜花碗喝水酒,分一张旧报纸卷纸烟的林业工人们也分裂成了“工总”、“工联”两大造反组织,甚至夫妻失和,一家两派。长沙和邵阳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以日常生产中使用的扁担、箩筐、锄头、尿勺组合命名,组织了“1079”战斗队,不能回城便就地闹“革命”。</p><p class="ql-block"> 在造反派的夺权声中,妈妈被从造林队长办公室扫地出门,下放到养路队,晴天满头风尘,雨天一身泥水,去锤石碎砂铺路。姐姐初中未读完就辍学了,为了补贴家用,未成年的她跟着其他职工家属一起去了深山中的印坪编竹缆。一个晦暗的早晨,爸爸因是“老右派”又被关进了改造队的“牛棚”。离开家之前,爸爸放心不下小小年纪的我一个人生活,左叮咛右嘱咐,要我勇敢面对困难,学会生存,不荒废学习。我披上一件衣,赤着脚,远远地跟在爸爸和押送他的人后面,直到白岩水上的袁家团大桥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爸爸的身影,我心里空落落的,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成熟了很多。</p><p class="ql-block"> 从此,第一次独立生活的我在小伙伴们友善的关心下,默默地去学校听课,默默地去砍柴卖搬棍;悄悄地去“牛棚”看爸爸,悄悄地躲在家里阅读因藏在柴堆里才免被抄走的文学和历史书籍,充实自己空洞的心灵,填补那个空虚的年月。</p><p class="ql-block"> 雪峰山就是这样近似冷酷地磨砺着我的胆识和体魄,锤炼着我的思想和性情,让我领略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也使我倍加珍惜与小伙伴纯真无邪的友情,倍加感念雪峰山博大包容的自然情怀。</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的时间,一弹指就过去了。儿时的伙伴都已各展前程。早就听说,山伢参军后又复员回到雪峰山,招工进了采伐队,成了当年一同砍柴的小伙伴最羡慕的油锯手,每天在崇山密林里大显身手;蝈蝈参加林业公安录干考试,佩上了威武的蓝色盾牌,现在是一名保山护林的森林卫士;黄牯学校毕业后,先在基层乡镇锻炼,后来调入县委组织部,培养选拔着一代又一代雪峰山的建设者。只有我一人远离了雪峰山,远离了白岩水,远离了儿时的伙伴,年复一年在思念中遥遥怅望故乡的大山。</p><p class="ql-block"> 这么多年来,任时光漂洗,岁月尘封,但雪峰山的烟霞,白岩水的波光,松风的温馨,林海的深情,尤其是山里孩子的那一份纯真,长久燃起我眷念之光,陪伴着我在人生旅途上跋涉。</p> <p class="ql-block">张芝明演唱歌曲《为你点亮一盏灯》</p><p class="ql-block">石光明 作词</p><p class="ql-block">尹晓星 作曲</p><p class="ql-block">朱 青 编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