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雾山岁月（ 第35章） 断弦

寒野

第35章 断 弦

一、琴裂

2022年6月15日下午，天气异常闷热，梁景峰站在教室后墙的裂缝前，指尖抚过那道贯穿黑板的水渍。夕阳从裂缝里漏进来，将"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劈成两半。二十几个学生蜷缩在掉漆的课桌前，铅笔头在试卷上沙沙作响。

"今天我们讲《送别》的创作背景。"他拨动吉他，琴箱里突然掉出一截粉笔头——是冯艳生前最爱用的红色粉笔。弦音在暮色中荡开时，教室铁门被砸得山响。

"梁景峰！涉嫌违规从事校外教育培训办，立即停业！"穿制服的男人挥着《整改通知书》，封条上的红印像一道新鲜的血口，定格在2022年6月15日上。

学生们的惊叫中，梁景峰扑向黑板，用身体挡住"余弦定理"的板书。"知识无罪！"他嘶吼着，粉笔灰扑簌簌落进衣领。两个保安架住他胳膊的瞬间，吉他撞上桌角，"铮"的一声，E弦崩断。他忽然想起冯艳临终前的笑——2008年那个暴雨夜，她挺着七个月的孕肚在防空洞弹唱《送别》，琴弦崩断时，她笑着说："弦断了，正好教孩子们怎么续。"

二、脏钱

月光漏进满地狼藉的教室。梁景峰跪着拼凑撕碎的教案，胶带粘不住纸页上的鞋印。门缝突然塞进个信封，程露娟秀的字迹刺入眼帘："补偿金五万，别再闹事。"

他摸出钢笔，在收据背面写下"脏钱买不回良心"，又从琴箱夹层抽出张泛黄的照片——2019年冬夜，冯艳裹着羽绒服在集装箱改造的教室里弹吉他。照片边缘粘着半片医用口罩，滤芯已泛黄发脆。

是疫情要了她的命。2020年春夏之交，农垦子弟学校的旧校舍被划为隔离区，冯艳带着二十几个留守学生在废弃厂房的集装箱里上课。暖气管道冻裂的深夜，她脱下棉袄裹住发烧的学生，自己咳得直不起腰。"别停课……"她攥着体温枪倒在铁皮墙边，急救车呼啸而来时，手里还捏着半截红粉笔——那是她最后一课讲《送别》时用的。梁景峰赶到医院，只看见隔离玻璃后心电监护仪的直线，和护士递来的遗物：一张写满网课账号的纸条，字迹被汗水洇成蓝雾。

三、长臂

2022年8月25日，深淞集团总部，周生潇盯着财务报表上的红字。政府拖欠的2.3亿货款像把锈刀，将现金流拦腰斩断。"周董，祈昌公安要查封生产线！"秘书冲进来时，他正摩挲着1983年的工作证——照片上的青年举着"技术革新小组"的旗子，背后是淞雾山机械厂。

车间里，警察的封条贴满机床。老技工王师傅突然扑向流水线，怀里抱着未完工的电路板："这是给农垦子弟学校捐的电脑主板啊！"橡胶棍砸在他佝偻的背上，零件散落一地，像被碾碎的星斗。

周生潇蹲在厕所隔间，手机播放着许长山发来的视频：推土机正碾过新建的厂房，横幅"环保整治"在风中猎猎作响。泪水滴在定制西裤上，晕开深色水渍。他想起冯艳的葬礼——2008年深秋，梁景峰将她的骨灰撒在防空洞外的桃林。那天他偷偷塞给梁景峰一笔钱，却被退回："艳子最恨施舍。"

四、垫脚石

许长山缩在锅炉房，就着火光翻出1983年的工作证。塑封照片里的六个青年站在雾峰顶，梁景峰的吉他举得比旗杆还高。他摸出钢笔，在背面潸草补上三个字：垫脚石。

窗外传来货车的轰鸣。周生潇的奔驰碾过坑洼山路，后备箱里塞满遣散协议。后视镜上挂着的"农垦之子"木牌突然断裂，坠入黑暗前，反光中闪过养猪场废墟上新建的康养中心广告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许长山想起冯艳下葬那天。雨下得太大，棺材滑入墓穴时，梁景峰突然跳下去，用身体抵住棺木。泥水漫到他胸口，他嘶吼："艳子怕冷！不能让她泡水里！"最后是六个老同学徒手挖出排水沟，指甲缝里的血混着雨水流了三天。

五、余音

2023年清明，梁景峰蹲在荒废的防空洞里，断弦吉他搁在膝头。手电筒光照亮洞壁新刻的字迹："此处曾为淞雾山课外培训中心，2022年6月15日被取缔。"

他从琴箱摸出程露的信封，将五万现金一张张点燃。火光照亮冯艳的遗照——她永远定格在2008年怀孕时的微笑。灰烬飘向洞口时，短波收音机突然响起杂音，陈青平的遗言在洞内炸开：

"老梁，琴弦断了还能续，脊梁断了……就真完了。"

洞外春雨淅沥，烧焦的纸币灰混着雨水渗入土地。远处新栽的桃林里，周生潇站在烂尾的工业园前，将1983年的工作证埋进土坑。钢印上的"农垦"二字渐渐被污泥覆盖，像一块正在腐烂的碑。他忽然听见风里传来吉他声——是冯艳在防空洞教孩子们唱的调子，断断续续，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