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与无声的恩

冀忆乡情

<p class="ql-block">  父亲接我小儿子放学时,总是提前到。他默默站在校门外,像一棵沉默的老树,目光温和地穿过喧嚣,安静地落向远处。他向来不爱热闹,人生多半的光阴,似乎都沉淀在那一方棋盘的黑白经纬里。唯有那纵横的阡陌,是他愿意倾注全部心神的疆域,或者,是牵着他小外孙的手,慢慢走回家的那条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并非生父,却恩深似海。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改嫁于他时,家中光景甚是清寒。生活的重担,促使他们早早开始了共同奋斗的历程。母亲嫁过来不久,就为我添了两个弟弟。为了养活我们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父母最初在藁城老家村里开了一家小饭店。那是最初的起点,锅灶间升腾的烟火,映照着他们年轻而疲惫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后来,为了寻求更好的机会,他们独自前往石家庄打拼,开起了那家后来在老石家庄人心中留下印记的“黑白饸饹馆”。而年迈的奶奶,则留在藁城老家,负责照料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从此,石家庄那间小小的店面,成了父母日日夜夜奋斗的战场。锅勺的叮当声、灶台腾起的滚滚热气,是他们用汗水浇灌生计的唯一方式。即便在石家庄忙碌得脚不沾地,父亲心里始终牵挂着藁城老家的我们和奶奶。他总会挤出时间,“勒令”母亲抽空回老家看看我们,带点城里的稀罕物,也亲眼瞧瞧孩子们长高了多少。这份牵挂,从未因距离而淡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于是,在藁城的老家,我和两个弟弟在奶奶的羽翼下成长。作为长姐,照顾弟弟们、分担家务,成了我自然而然的责任。只有在学校放寒暑假时,我才有机会去石家庄父母的店里。那短暂相聚的时光里,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成为店里的小帮手。洗菜、擦桌、招呼客人,稚嫩的肩膀早早尝到了父母谋生的不易。</p><p class="ql-block"> 正是在这帮忙的间隙,父亲对我言传身教。我尤其记得他给客人盛饸饹面的样子——那粗瓷海碗里,面条总是堆得冒尖。尤其是热汤饸饹,他总怕客人不够吃,总想多添一勺扎实的面条。“咱们做吃食生意,得让人吃饱,吃好,心里踏实。”他常这样低声对我说,与那些斤斤计较、总怕亏了成本的生意人截然不同。 这份待人真诚、做生意实在、追求品质的坚持,是父亲用行动刻在我心上的烙印。或许,正是这份厚道与用心,让“黑白饸饹馆”的饸饹成了许多老石家庄人舌尖上的记忆。提起它,尤其是那些走街串巷的出租车司机们,常会竖起大拇指:“那家的饸饹,味儿正,量足,实在!”这份由父亲亲手铸就的口碑,是岁月也抹不去的温暖印记。</p><p class="ql-block"> 父亲待我,有着一种特别的细心与谨慎。或许正因为没有血缘的牵绊,他格外在意。记忆中,他从未对我扬起过手掌。即便我犯了错,严厉管教我的总是母亲。而父亲,总会在事后,或是假期在石家庄的短暂相处里,把我拉到一边,或是棋盘旁,耐心地、一遍遍地讲道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稳,像棋盘落子,敲在我心上。那份克制与温和,是他构筑超越血缘的信任与亲情的独特方式。</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节俭,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并非吝啬,而是对生活艰辛的深刻体会和对子女深沉的爱护。我给他买新衣,十有八九会招来他的“不满”。“别乱花钱!我还有好多衣服没穿呢!”他总是皱着眉,语气里带着责备。我知道,那些“没穿”的衣服,大多是多年前的旧物,但他总是叠得整整齐齐,穿得干干净净,仿佛那才是他最安心的姿态。他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仿佛所有的节省,都是为了在儿女需要时,能有更厚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后来饸饹馆留给了我小弟经营,父亲便成了母亲最坚实的依靠。母亲患病那些年,他侍奉汤药、整理床褥,无微不至。两年前母亲走了,家中只剩下父亲一人。我见他坐在母亲常坐的位置,望着窗外,背影寂寥。然而,当我因公司事务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尤其要养育两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压力倍增时,父亲便无声地接过了接送外孙的担子,风雨无阻地接送小外孙放学,成了他新的日常。</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心,像一张无形的网,总是牵挂着每一个孩子。尤其是小弟。自从两三年前,“黑白饸饹馆”不再经营,小弟弟似乎一直没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方向。这成了父亲心底一块放不下的石头。每次我去看望他,寒暄过后,话题总会不知不觉地滑向小弟。父亲会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小弟……最近还好吧?忙什么呢?”他的语气尽量放得平缓,眼神却透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当我告诉他一些零碎的消息,哪怕只是“最近找了份零工”或者“还在看机会”,父亲的眼里便会闪过一丝宽慰,紧接着又是更深的忧虑。他从不直接打电话去“盘问”小弟,生怕给他压力。这份沉甸甸的牵挂,便只能寄托在我这个长姐身上,化作一次次看似随意的询问。我深知,父亲那节俭度日、安于清贫的表象下,是一颗为子女悬着、永难真正落下的心。</p><p class="ql-block"> 尤其让我心头温热的,是父亲接回小外孙后,总是不疾不徐。他不会仅仅把孩子安全送到家就了事。他会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在晚饭后的片刻闲暇里,像当年对我那样,耐心地给小家伙“讲道理”。或许是学校里发生的小摩擦,或许是作业上的小困难,又或许只是孩子天马行空的疑问。父亲总会眯起眼睛,声音平和而笃定,用最朴素的语言,把那些做人做事的根本,一点点浸润到他外孙的心田里。那双曾在石家庄“黑白饸饹馆”里,为无数客人盛满冒尖饸饹面的手,如今不仅稳稳地牵着小外孙的手走过车流,更是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细致地描摹着善良、诚实与坚韧的线条。</p> <p class="ql-block">  就在前两天,我去看望父亲。闲聊中无意提起,最近工作压力大,都是坐公交车来回奔波。没想到,父亲听完,脸上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甚至冲我竖起了大拇指:“好!知道挣钱不容易了!坐公交好啊,省钱又环保!”那一刻,我心头一颤。他眼中闪烁的认同与赞赏,仿佛比我升职加薪还让他感到踏实和骄傲。</p><p class="ql-block"> 他吝啬于自己的衣食,却从不吝啬对女儿懂得节俭、扛起责任的肯定。这份无声的理解与朴素的赞许,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我积压的疲惫。这份从“女儿”到“外孙”的无声接力与爱的传承,成了支撑我疲惫生活中最沉静也最温暖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父亲骨子里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浪漫与坚韧。五六年前,他曾独自蹬着那辆旧自行车,从石家庄出发一路风尘仆仆骑往宁夏。路途遥远艰辛,他却把沿途的风物人情、所思所感,都细细记录下来,写成诗句。这些沾着风沙与汗水的诗行,后来成了亲戚聚会上父亲难得的谈资。每当吟诵,他的眼睛里,便会漾起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穿越时光,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追风青年。</p> <p class="ql-block">  如今,小弟已不再经营“黑白饸饹馆”,那碗承载着父亲厚道与岁月温情的饸饹,也成了记忆中的绝响。每当我再吃到饸饹,舌尖总会不自觉地追寻、比较,却再也寻不回父亲亲手做的那碗的味道——那碗面里,盛的不仅是筋道的面条、浓郁的骨汤,更是父亲沉甸甸的实在、对品质的坚持,和无声流淌的爱。那是我心中,永远无法被超越的,最正宗、最美味的饸饹。</p><p class="ql-block"> 他并非生父,却用行动写下最深的父爱诗行——那诗里有藁城与石家庄之间那条艰辛创业路上无声的接纳、绵长的守护;有以“道理”为笔、以“实在”为墨,写就的重恩;有根植于骨髓、流淌在血液中的节俭,那是对生活最深的敬畏,也是对儿女最朴素的呵护;还有深藏心底、欲言又止、却始终如影随形对每个孩子的牵肠挂肚;以及如今,他俯身向外孙低语时,那份穿越时光、依然温热的耐心与慈祥——这,便是父亲留给我们家,最深沉也最悠长的回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