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载警校情，山海相约忆芳华

闲云野鹤蒋长华

序章：同窗之谊似酒醇

首届温州市人民警察学校三班的战友情，历经四十三年岁月沉淀，愈发醇厚如陈年佳酿。去年平潭之旅的欢笑声犹在耳畔，2025年6月7日至9日，在林珍华和董益存同学的倡议下，这群鬓角染霜的老同学携夫人再聚首，共赴洞头鹿西与乐清雁荡之约。

第一章：鹿西三色入梦来

渔岛新貌

鹿西岛悬于东海，素有"三色文化"之称——渔家的蓝色、石厝的灰色、山林的绿色，在此交织成独特的海岛风情。

六月七日上午九时许，十八人齐聚大门岛码头。这码头新建不久，青灰色的水泥地尚带着几分生硬，栏杆上的漆也新得发亮。从前去鹿西，须得从洞头本岛乘船，班次稀少，如今大门岛直航，不过二十分钟，轮渡便靠了岸。

下榻处是鹿鸣湾民宿，白墙黛瓦，庭院里几株矮松斜倚，颇有几分渔家小院的闲适。甫一放下行李，董益存便招呼众人登车，直奔白龙屿。

梅雨时节的温州，天气向来阴晴难测。预报说有小雨，可六月七日的洞头鹿西，偏是艳阳高照，暑气蒸腾，海风裹挟着咸腥扑面而来，倒叫人想起旧时渔民的谚语："海上的天，孩儿的脸。"

白龙探海

景交车沿海岸疾驰，窗外碧波荡漾，远处白龙屿的标志性建筑——一座灰白色的观景台——赫然入目，形似龙首，昂然向海。阳光倾泻而下，将石阶镀上一层金边。沿阶而下，便见海中一条岩脉蜿蜒伸展，宛如巨龙探入东海，将海湾环抱成马蹄形状。当地人称之为"白龙屿"，相传是龙王之子所化，如今却成了黄鱼的养殖基地。海水清澈，隐约可见网箱浮沉，想必鱼群正游弋其中。

东北方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孤悬海上，与白龙屿遥相呼应。本想沿栈道细赏礁石奇观，奈何养殖场周边的木栈道因"违章"已于去年拆除，众人只得望海兴叹，悻悻而归。

生命礼赞

转赴道坦岩，入口处一株老树盘踞岩缝，枝干虬曲如铁，根系裸露，却仍倔强地攀附于嶙峋石壁之上。树冠稀疏，叶片却青翠欲滴，仿佛在无声诉说："海风再烈，我也要活。"

道坦岩的礁石群历经千万年潮汐雕琢，形态各异——有的如巨龟匍匐，有的似猛虎啸海，更有嶙峋石柱如剑指苍穹。礁石上密布藤壶、牡蛎，灰白色的壳片层层叠叠，宛如天然铠甲。有人禁不住诱惑，伸手去抠，谁知这些看似脆弱的小生物竟死死吸附在石上，任你如何用力，纹丝不动。倒叫人想起那棵"生命之树"——看似渺小，实则坚韧至极。

潮声渐起，烈日当空，海天交界处泛起金红。回望白龙屿，岩龙依旧静卧；而那株老树，仍在风中摇曳，仿佛在目送我们离去。

鸟岛惊鸿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海面，将渔船镀上一层金边。董益存夫妇备下的海鲜宴尚在齿颊留鲜，孔庆飞已笑吟吟立在码头——这位退休的老同事听闻我们到了他家乡，执意要带我们去看鸟岛。

渔船不大，船身漆成靛青色，吃水不深，随浪轻晃。船老大是个精瘦汉子，红帽子压着晒得黝黑的脸，蹲在船头抽烟，烟丝烧出的青白烟气被海风瞬间扯碎。我们套上救生衣，鲜红的绶带在阳光下刺目得很，金线绣的"黄鱼岛--有机大黄鱼"八给字随衣褶明灭。

林珍华举着蓝帽子朝众人挥舞，海风把他眼角的皱纹吹得更深了；张依平倚着船舷挥手，蓝白加红的衬衣被风鼓成帆；林敏举着手机来回走动，镜头里装满同学的笑脸。船动了，船头劈开青绿色的海水，犁出两道白浪，如同老农翻开的田垄。

岸渐远。鹿西岛的山崖褪成灰白色剪影，岩缝里挣扎的灌木化作几点墨绿。再远些，整座岛竟像被海水泡淡了，最终消融在天际线里。

约莫半个时辰，海平线上浮起一团灰影。那影愈近愈清晰，竟似巨人从海底探出的头颅——顶部覆着浓密植被，岩壁陡峭如斧劈，灰黑相间的纹理间杂着鸟粪的白痕。岛巅立着座灯塔，白得扎眼，像个冷峻的守望者。

忽听得船老大一声"看"，众人齐抬头。但见岩壁上骤然腾起一片白雾——不，是千万只海鸟惊飞而起！白鹭振翅如雪浪翻涌，灰鸥俯冲似箭矢破空。它们盘旋的轨迹织成一张流动的网，将整座岛笼在羽翼的阴影里。歇在礁石上的远看像石上生出的白癣，近看才知是鸟群敛翅小憩。

鸣声先是一两声试探般的清啼，继而千百只鸟忽然齐鸣。这声浪层层叠叠压过来，竟盖过了浪涛——时而如幼童吹响的陶笛，时而似老妇抖动的筛谷，最终汇成无数面小鼓同时擂响的轰鸣。

船绕岛缓行，岛形随角度诡变：西望如倒扣的瓷碗，东观似蜷卧的兽。植被厚处墨绿近黑，薄处则似蒙了层青苔。岩壁上洞穴星罗，想必是鸟们的巢穴。

风浪渐大。经不起颠簸的叶向群，精神萎靡，眼神迷离；林兆申则双脚不稳，攥着船舷的手青筋暴起。一个浪头打来，他踉跄间手机脱手，屏幕在甲板上绽出蛛网纹。船老大眯眼望了望天色，舵柄一打，船便钻进两岛间的狭道。水道逼仄如巷，浪却奇异地平了。穿过此处，便是返航的黄鱼岛方向。

再回首，鸟岛已缩成海天间一粒黑点。那些白鸟仍在上演它们的晨昏定省，对我们的来去毫不在意。它们的世界，原不需要人类见证。

渔趣悠长

船身"黄鱼岛"三个红漆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鲜亮。十八个穿红救生衣的人挤在这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像一群被装进罐头里的沙丁鱼。海风裹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有人开始晕船，扶着船舷干呕；有人却兴奋地举起手机，镜头对准远处海面上星罗棋布的黄色网箱。

"到了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抬头，只见一片由浮桥、网箱和黄色管道组成的奇异王国突兀地浮在碧波之上。这哪里是想象中的渔场？分明是海龙王用积木搭的水上迷宫。船刚靠岸，几个性急的已经跳上湿漉漉的浮桥，木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养殖场主人递来两根钓竿，林兆申和林敏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同学，竟像孩童般争抢起来。他们趴在网箱边缘，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水中游弋的大黄鱼。那些鱼儿通体金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悠闲地穿梭于人造珊瑚之间，对悬在水面的饵料视若无睹。

"老林，你的鱼饵都被吃光了！"有人起哄。林敏的额头沁出汗珠，钓竿在他手里微微发抖。我悄悄转到他们身后，看见一条足有手臂长的黄鱼正试探性地触碰鱼钩，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钓线瞬间绷直。

"上钩了！"众人惊呼。林敏手忙脚乱地收线，鱼竿弯成惊险的弧度。大黄鱼跃出水面那刻，鳞片甩出的水珠在空中划出彩虹，却听"啪"的一声，鱼线断了。那尾金灿灿的猎物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抛物线，又落回网箱，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所有人的裤脚。

我另辟蹊径找来网兜。起初像捕蝴蝶似的追着鱼群猛扣，结果只兜上来几根海草。后来学乖了，把网兜静静沉在水里，等好奇的黄鱼自己游进来。这法子竟出奇地好使，每当收紧网绳，被捕的鱼就会发出"呱呱"的抗议声，活像被抢了糖果的娃娃。

张依平学我的样子蹲在网箱边，白衬衫被海水打湿也浑然不觉。他第三次失手时，我递过网兜示范："要像等公交车似的，得有耐心。"话音未落，一尾黄鱼自投罗网，在他手里扑腾得水花四溅。这个平日严肃的会计师，此刻笑得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

但问耕耘，不问收获。日头西斜时，我们把捕获的黄鱼放回网箱。至于谁钓到多少？谁捕获多少？泰戈尔说过“天空不留下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但谁在乎呢？归程的船上，大家争相翻看手机里记录的狼狈瞬间——林敏提着空鱼钩的呆滞表情，我被鱼尾甩了一脸水的窘态，还有张依平捧着黄鱼时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气。

小船推开波浪，黄鱼岛的轮廓渐渐模糊。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黄鱼，此刻想必又在网箱里悠闲地摆尾。而我们这群闯入者带走的，不过是沾满鱼腥味的衣裤，和一段关于徒劳与欢笑的记忆。海风忽然转了方向，送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悠长得像一声叹息。

回到鹿西本岛，董益存和孔庆飞为我们精心准备了一场近乎奢侈的“黄鱼宴”，让我们在品尝美食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们满满的诚意与热情。

第二章：雁荡千峰载歌行

方洞奇观

六月八日晨雾未散，我们辗转雁荡山。至方洞景区时，已是午后。站在送子峰下仰首，但见千仞绝壁间裂开一道缝隙，宛如神龙遁地时留下的痕迹。那岩隙曲折蜿蜒，时而隐入山体，时而突兀外探，活似一条巨龙被生生嵌进了石壁。

拾级而上，石阶湿滑，青苔暗生。入得洞来，光线骤然幽暗。岩顶垂下无数钟乳，或如利剑倒悬，或似老僧合掌。最奇处是一方天然石台，平整如镜，相传是仙人弈棋之所。石缝间渗出的水滴，千年不绝，在台下汇成一汪清潭，映着洞顶透下的天光，竟似盛了一碗碎星。

洞内设有咖啡厅，木桌藤椅，倒也雅致。倚窗远眺，后山群峰如黛，云雾在其间游走。忽而露出一角飞檐，原是藏在深山的古寺；忽而现出半截瀑布，银练似的挂在青崖上。

班长李万昆忽起了玩心。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同学，竟一把抱住有严重恐高症的林珍华，硬是将他推到了悬空观景台上。林珍华脸色煞白，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指节都泛了青。其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攥住他的胳膊，倒像牵着一个即将飘走的风筝。众人笑作一团，笑声在峡谷间荡出回音。

过铁索桥时，桥身随风轻晃。低头望去，谷底绿树如芥，溪流似线。新修的玻璃栈道透明如无物，踩上去如踏虚空。胆大的同学故意蹦跳，惹得玻璃震颤；胆小的则贴壁而行，活像一群笨拙的壁虎。

站在玻璃栈道上俯瞰，灵岩景区的奇峰怪石如刀削斧劈，嶙峋而立。山体纹理纵横，褶皱间攀附着苍翠的草木，深浅不一的绿意顺着岩壁流淌，像是被风泼洒的墨痕。远处层峦叠嶂，薄雾如纱，轻轻缠绕山腰，使峻峭的峰影多了几分柔和的朦胧。

栈道之下，山势陡峭，深谷幽邃。岩石的棕褐与植被的浓绿交织，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长卷。偶有飞鸟掠过，翅膀划破凝滞的雾气，转瞬又隐入苍茫。风过时，林涛低语，仿佛整座山都在呼吸。

这景色既雄浑又灵秀，既有北方的峻拔，又有南方的温润。云雾聚散间，光影流转，雁荡山的魂魄似乎就藏在这瞬息万变的峰峦之中。

酒过三巡的包厢里，不知谁起了头，竟办起才艺比拼。窗外山影如墨，星子渐稠，室内的歌声却将夜色搅得愈发生动。

陈日贤的嗓音温厚如陈年黄酒。先是一曲《夫妻情》，唱到“相濡以沫伴终生”时，在座夫妇不约而同相视而笑；继而《鸿雁》的尾音拖得悠长，“飞过芦苇荡”的余韵似要穿透窗棂，融进雁荡的夜风里。

老班长李万昆拍案而起，手舞足蹈活似少年郎。《马儿你慢些走》的旋律里，他张开双臂作拥抱状，粗粝的嗓音将“壮丽的景色看个够”唱得群山回响。酒液在杯中轻晃，映着他泛红的脸庞。

最令人称奇的是林敏。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男人起身时，还郑重其事地整了整衣领。清嗓三声后，《天边》的旋律便清越地盘旋而上。他闭眼按胸唱到“我要登上山顶”时，警校训练时的认真劲儿全回来了。众人屏息，仿佛看见草原星光正透过天花板倾泻而下。

这时，林敏的夫人朱丽华款款起身，眉眼含笑，指尖轻点桌面打起节拍。她唱的是越剧《盘妻索妻》选段，吴侬软语，婉转如莺啼。“娘子对我情谊深——”唱腔柔中带韧，似清泉滑过青石，又似春风拂过柳梢。包厢里一时静极，连酒杯碰撞声都停了，只余那缠绵悱恻的调子，在灯影里绕梁不绝。

梅健浩夫妇始终端坐如青松，却不时爆出惊人之语。他们斟酒的手势优雅如执棋，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流转，倒映着每个人眼里的光。

当最后的歌声消散在空调冷气中，不知是谁轻叹：这夜的旋律，大约已化作雁荡山的一缕新雾，从此要萦绕在峰峦之间了。

古今对视

六月九日上午，我们登高望远。

“海上名山、寰中绝胜”的雁荡山，有著名的四尖，它们分别是雁湖尖、凌云尖、百岗尖、乌岩尖。有驴友曾戏称：皆从刀剑隙中过，不走四尖是虚生。所以我们选择雁荡四尖中的最高峰——百岗尖，那是当年谢灵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探寻过的著名山尖。站在百岗尖上，海拔一千一百零八米处。三尖合成的峰顶，风从东海吹来，带着咸腥与松脂的混合气息。阳光很好，照得那方国务院批准的海拔碑闪闪发亮。碑上"二〇一四年八月"几个字，像是刚刚刻上去的。

徐霞客当年攀爬至此，想必没有这样的石碑。他的鞋底磨穿了，衣衫被荆棘扯破，手指间嵌着山石的碎屑。他是为着大龙湫之水而来，要纠正古人所谓"雁湖为源"的谬误。那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求真，一种不惜以血肉之躯丈量真理的蛮勇。

如今我们坐汽车，走石阶，偶尔停下来拍几张照片。手机镜头里的常云峰和观音峰，在滤镜的加工下显得格外雄奇。同伴们轮流与海拔碑合影，摆出各种姿势——手指天空的，张开双臂的，甚至还有模仿瑜伽动作的。背景是同样的蓝天白云，却再没有人关心大龙湫之水究竟源自何处。

我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峰峦，忽然想起徐霞客日记里那些被露水打湿的字句。他描述山势如"千叶宝莲"，写雾气"如炊烟乍起"。那时的痛苦与惊喜都是结结实实的：腿上的淤青是真的，发现水源时的欢呼也是真的。而今我们的体验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朋友圈的九宫格，短视频里的十五秒，还有那些精修过却永远记不清楚的风景照。

石碑旁我们这几位老同学们，不用手机，只是静静地望着观音峰的方向。其中一位忽然说："看那云，像不像观音的衣袂？"其他人眯起眼睛，点头称是。这让我想起徐霞客也曾在此处辨认过云彩的形状。古今之间，终究还有些东西未曾改变。下山时，我与林珍华刻意下车。石阶陡峭，膝盖很快就开始酸痛。这疼痛让我莫名安心——至少在这一刻，我与那个四百年前的书生，共享着同一种真实的触感。山风依旧，岩石依旧，变的只是我们与山相处的方式。

百岗尖的云海在我们身后翻涌，既不为古人停留，也不为今人加速。

终章：麦饼香里道珍重

芙蓉镇的麦饼带着《舌尖》的荣耀，清江三鲜面汤浓味美。当车启动时，那些岩龙、飞鸟、断线之鱼与绕梁歌声，都化作窗外的山水长卷。四十三年的情谊，正如此行山海——既有惊涛拍岸的激荡，也有细水长流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