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记忆之永定门西街甲几号

岁月倾城

北平记忆之永定门西街甲几号

文/岁月倾城

北平的永定门西街，本是极寻常的，在北平生活的日子里，经常从那里路过。灰扑扑的墙，灰扑扑的门，记得西街甲几号的门前蹲伏着两只石狮子，石眼珠子早已被风尘打磨得模糊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寻常之地唯一不寻常的，便是那石狮子附近每日都聚集着无数人，如蚁附膻，排着蜿蜒曲折的队伍，从清晨到日暮，从日暮再到清晨，每天蠕动不息。

排队的人，面孔是各异的，却又仿佛一个模子里拓出——皱纹里嵌着风霜，眼神里烧着焦灼，衣襟上沾着远路的尘土。他们手中紧攥着各式纸张，有的磨损得字迹已经漫漶。这些纸片也许是他们的命根，是千里跋涉的缘由，亦是渺茫希望的凭据。那队伍沉默地向前蹭着，偶尔有人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向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张望，旋即又被后面的人流推搡着，复归于沉默的等待。这沉默是极沉重的，偶有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孩童细弱的啼哭，刺破这凝滞的空气。

门内，高悬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红得刺眼。字下是一排小窗，窗洞开得很吝啬，仅容递进一叠纸。窗后坐着办事的人，面孔隐在阴影里，伸手接过纸张的动作熟极而流。偶有问询声传出，也是简短、模糊，隔着厚厚的玻璃，听不真切。前面有人哆嗦着将几张发黄的纸递进去，里面只丢出一句：“材料不全，补齐再来！”那声音干瘪、冷漠与疲惫。那递纸人的脸上皱纹骤然挤作一团，嘴唇翕动着，终究未发一言，攥着那几张纸，默默退到队伍末尾——那队伍，竟又长了一截。一些人的眼神便跟着那佝偻的背影，一直移到尾巴尖上，眼神也便跟着暗了一分。

队伍旁边，竟也生出些“营生”来。有卖烧饼油条的小贩，推着油腻的推车，在人群缝隙里钻营，吆喝声带着市井的精明；有自称“明白人”的，夹着皮包，眼神滴溜溜转，专寻那些一脸茫然的乡下人搭话，低声许诺着什么；更有几个蓬头垢面的，蜷在墙角，面前摆着破碗，对眼前蠕动的长龙似乎已司空见惯，眼神空洞麻木。这西街的市集，买卖着焦灼、无奈和一丝丝捕风捉影的指望。

夏天的日头，是没有同理心的，毒辣辣地晒着不得不袒露在阳光底下的人们。汗水顺着脖颈沟壑流下，在灰扑扑的衣领上洇出深色的痕。有人掏出干硬的馒头，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啃食；有人支撑不住，倚着发烫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队伍依旧缓慢地向前挪移，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叹息和鞋底摩擦地面的呻吟。大门深处偶尔传出一声模糊的、拖着长腔的呼唤，便引得队伍一阵小小的骚动，如同死水里投入一颗石子，漾起一圈微澜，随即又复归沉寂。有人终于挨到了窗洞前，却又被某种理由打回来，那脸上瞬间失去血色，茫然四顾，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暮色四合时，街灯亮了，昏黄的光照着不肯散去的人群。那两只石狮子蹲踞在门侧，眼窝深陷，漠然注视着脚下的蝼蚁，看他们如何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里日复一日地消磨。偶尔有野鸽子扑棱棱飞来，竟在石狮子冰冷的眼窝里做了个短暂的巢，咕咕地叫两声。排队的人偶有抬头望见的，脸上便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凄惶——连这无知的扁毛畜生，竟也寻得一处安稳的栖身之地了么？

夜色渐浓，队伍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老长，扭曲着，与石狮子巨大的暗影重叠在一起。门里那“为人民服务”的猩红大字，在灯光映照下，颜色愈发地深了，深得像凝固的血。办事的小窗“哐当”一声落下铁板，宣告今日的终结。门外蜿蜒的长龙，发出一阵沉闷的、近乎呜咽的骚动，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许多人并不离去，倚着墙根，或直接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守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如同守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等待着明日清晨，那铁板再次的哐当升起，又将继续着黑夜与白昼的循环。

石狮子依旧蹲着，眼窝里那野鸽子不知何时已飞走了，只留下一点温热的痕迹和模糊的记忆，也被夜风吹冷，在黑夜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