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热知味｜散文

👦 文 华

《冷热知味》

　　炎夏周日，单位食堂空寂。窗外蝉鸣聒噪，吊扇吱呀送着微弱的风。踱至窗口，竟有备好的凉面——细白面条码得齐整，配着翠绿山野菜与浓香酱汁。随意拌开，夹一箸入口，凉意瞬间驱散周身燥热。那一刻恍然，喧嚣尘世里，能于酷暑中享一碗如此简单熨帖的凉面，何尝不是一种平实的幸福？人生百味，所求有时不过一份清凉自足的安稳。

　　这般安然享受冷食的心境，并非天生。早些年，饭菜无热不食。

　　此习惯根植于心，如对一切“热度”的本能向往。彼时笃信，饭与菜，非热乎不能入口，腾腾热气仿若食物的魂灵。犹记寒冬归家，推门撞见满室氤氲。灶上热饭候着，白气模糊了窗玻璃，也暖了冻僵的手指与辘辘饥肠。那迫不及待囫囵吞下滚烫食物的急切，连同汤汁灼喉之感，便是儿时“满足”的烙印。

　　人在年少，对“热”总有无端迷恋。滚烫气息顺喉而下，舌尖微麻，肠胃熨帖，方觉酣畅淋漓。此贪恋，何止口腹？人情世故，亦复如是。喧嚣即热闹，热烈方真诚。饭局间推杯、面红耳赤，那扑面喧腾，仿佛才是人情浓度、生活“真味”。离了刻意热络，生活便如隔夜冷饭，苍白寡淡，令人疏离。我们追逐这“热”以驱散孤寂，证明存在，却未深想：其下几分真火？几分虚烟？

　　何时恋上冷食？心境流转，如四季更迭。

　　缘起一次偷懒。微波炉未普及时，复热剩菜颇麻烦。一日黄昏，身心俱疲如散架，懒动指尖。望冰冷灶台，无心周旋。瞥见冰箱午间剩的凉面，索性取出，胡乱切些黄瓜、豆芽，淋酱油、香醋、麻油，挖勺油泼辣子拌开。本是果腹权宜，未曾想一箸入口，竟生惊艳。

　　此惊艳，迥异于热浪扑面的浓烈张扬。它安静、舒缓，似寻常巷陌忽逢柳暗花明。初尝只觉爽利清淡，不过尔尔。然唇齿耐心研磨间，冷淡表象之下，层层纯粹本真之味，如花苞在舌尖温水里次第舒展。黄瓜鲜脆带露水清凉，豆芽微甜透泥土质朴，面条麦香被麻油温柔激发，辣子与醋的酸辛巧妙点睛。原来，褪去滚烫热气的喧嚣，味蕾反褪浮躁，变得敏锐沉静，得以从容捕捉食材最本初的质地。

　　至此方悟，食经年饭菜，囫囵于热气中，竟未静听其低语，未必真识其味。热，如华丽喧闹面纱，常模糊食物真容。

　　人与饭菜，理相通，“冷热”间藏玄机。热气氤氲，最易掩真相——无论人心疏离裹热情外衣，抑或食材平庸被滚烫调味掩盖。常被灼目之“热”所蒙蔽，如飞蛾扑火，难窥其后沉默真实。一盘佳肴，其至纯真味，不在滚烫喧嚣时；待稍凉，热气散尽，浮华褪去，如退潮露礁，本真方于澄澈味蕾坦露无遗。观人识心，洞悉世情，何尝不然？烈火烹油之盛，几人能看清底色？繁华落尽，温度渐褪，方显真心真容。

　　故年少时，偏嗜烫口热菜，热衷周遭热络喧嚣，以为那灼热与永不冷却的喧腾，便是世间“至味”，是御寒火炉。唯待人生之舟，载懵懂憧憬，于岁月长河急流险滩中几番浮沉，历经风雨冲刷、寒霜侵袭，船身斑驳，帆樯带痕，方能在蓦然回望或独处静寂时，真正领略：冷与凉处，方显真容，方得真味。此“冷”，非冷酷，乃喧嚣沉淀之清明；“凉”，非炎凉，是浮华褪尽之本相。一盘菜，凉透犹唇齿留香，方见真功夫、好底子；一个人，待你喧嚣散尽、人走茶凉，甚或跌入命运寒谷，其影依旧不离不弃，默然予暖，方为岁月淘洗后真心至交。冷热之间，考验的，是食物成色，更是人心成色。

　　饭菜与人心，一饮一啄，竟有如此深邃异曲同工之妙。寻常饮食之道，内蕴朴素深刻生命哲思。

　　个中滋味，需世事沧桑磨洗，需“热灶台”与“冷板凳”皆坐过，方能心平气和细品。于冷菜爽利中，品食材本真；于人情凉薄间，察世态冷暖——这由口腹至生命的体悟，这“嗜热”到“知冷”的蜕变，不正是咂摸不尽、回味悠长的人生至味么？如那炎夏周日，空荡食堂里一碗简单凉面，它带来的不仅是口舌清凉，更是一份沉淀于喧嚣世界中对生活本味的清醒认知与安然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