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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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涛（十一）

清晨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给这条蜿蜒西向松州的古道镀上了一层金边。韦护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眼前如诗如画的景致，心中却并无多少欣赏的闲情。作为此次押饷任务的负责人，他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

此刻，前方押着兵饷的队伍正缓缓前行，两百亲兵长枪弓矢，身佩腰刀，步行在前，轻甲在身的队伍背负着阳光行进，泛着冷冽的光芒，他们如同一条银色的长龙，破开清晨的薄雾，为后续队伍开道。隔着五里的距离，薛涛的驴轿车与装载绢帛的车队紧随其后，那驴轿车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薛涛与迷姑共乘第一辆驴轿车。

驴轿车在路上缓缓摇晃，薛涛半倚车窗，指尖轻抚迷姑的发髻，将道路两旁景致尽收眼底。忽有清越笛音破空而来，身旁的迷姑眉眼含笑，手中的小铜笛正流淌出欢快旋律。笛声如潺潺溪流，又如展翅高翔的鸟儿，直上云霄。

激昂清脆的笛音似有无形魔力，引得山鹰在高空盘旋，锐利的目光追随着笛声的方向。密林深处，各类林鸟纷纷振翅，以或婉转或清亮的啼鸣与笛音应和。一时间，路野间笛音、鸟鸣交织，奏响独特的乐章。薛涛望着这充满生机与灵动的画面，心中诗意翻涌，灵感迸发，写下一首七律：

《赴松州途中》

车碾古途赴边关，笛音清越破云还。

鹰旋碧落追声远，鸟啭幽林和韵闲。

叠嶂千重遮望眼，湍流九曲绕青山。

风摇铃铎催行急，心寄松州暮色间。

韦护自己，则率领着百余轻甲亲兵殿后，随时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此时虽已夏末，但成都西部进山的景色依旧美不胜收。道路两旁，各色野花争奇斗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欢迎这支特殊的队伍。远处渐渐升起的山峦连绵起伏，如同绿色的波涛，在天际线处与蔚蓝的天空相接。

步入山地了，低海拔的山区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偶尔有几只鸟儿从林间飞出，欢快地鸣叫着，为这常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机。山涧的溪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溪边的芦苇随风飘荡，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悠扬的乐章。

然而，这般美好的景致并未持续太久。两天后，队伍进入了川西高原山路，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道路变得愈发狭窄崎岖，两旁的山势险峻异常，仿佛是被巨斧劈开一般，陡峭的崖壁直插云霄。阳坡之上，高大的杉松遮天蔽日，将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使得林间一片昏暗，偶尔有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阴坡处，嶙峋的山石如同野兽的齿牙，狰狞可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滚落下来，砸向下方的道路。丛林也不再是之前的整齐有序，而是参差不齐，藤蔓交错，显得格外阴森诡异。

一阵山风吹过，林间发出阵阵沙沙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树枝。韦护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队伍行进得更加缓慢，士兵们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山路蜿蜒曲折，每走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挑战。韦护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心中暗自思忖，不知此次松州之行，还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但他也明白，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他都必须将兵饷车队，薛涛和其它重要物资安全送达，这不仅是他的职责所在，更是关乎着无数人的安危。他深吸一口气，握紧缰绳，大声下令：“继续前进！”队伍在他的指挥下，继续向着松州的方向缓缓前行，消失在这险峻的川西山路之中。

其实，就在拾天前，当韦护轻抚腰间佩剑，望着整装待发的饷队时，就深入沉思……这支队伍满载着朝廷的兵饷，肩负着戍边将士的生计，而且将要进行的每一步都关乎着边疆安危。

薛涛也在一旁细心清点货物，她虽为女子，却有着不输男子的果敢与智慧，此次押运，她也主动与韦护商议多次，定要协助保护饷车队安全。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暗处，一双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松番指挥使迟藏措的心腹牙将薛豹，早已在成都布下暗探。

薛豹是替迟藏措劫道做脏活的强盗匪首，他布撒的暗探如同蛰伏的毒虫，隐匿在大街小巷，密切关注着薛涛和韦护车队的动向。

当韦护饷队缓缓驶出成都城门的那一刻，暗探迅速将消息用飞鸽传书送到了薛豹和迟藏措手中。飞鸽掠过天际，带着罪恶的讯息，飞向了那两个心怀不轨之人。

迟藏措接到消息后，眼神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狠厉。他立刻将薛豹召来，商议劫饷计划。“薛豹，此次机会难得，务必要将那批饷银弄到手。”迟藏措目光如炬，盯着薛豹说道。薛豹微微躬身，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指挥使放心，卑职早已想好了计策。薛涛虽一女流，但韦护非等闲之辈，我们不能贸然行事。”

薛豹展开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指着青泥岭、望云崖和黑松林三处说道：“这青泥岭地势险要，道路狭窄，我们可先在此处安排人手，暗中观察韦护饷队的虚实，摸清他们的护卫力量和行进规律，此为摸底之计。”迟藏措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望云崖山高林密，易守难攻。待摸清底细后，我们便在望云崖设伏，制造混乱，扰乱其军心。先用弓箭袭扰，再派小股人马佯攻，让他们疲于应对，心生恐惧。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备便会出现漏洞。”薛豹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芒，继续谋划着。

“那黑松林呢？”迟藏措迫不及待地问道。薛豹嘿嘿一笑：“黑松林乃是绝佳的动手之地。此处人烟罕至野兽出没，树木茂密，正是劫响的好地方。待韦护饷队经过时，我们倾巢而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定能将这批兵饷收入囊中！”

迟藏措听后，哈哈大笑：“好！好！就依你之计行事。事成之后，本指挥使定不会亏待你！”薛豹连忙再次行礼：“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指挥使所托！”

就这样，一场针对韦护薛涛饷队的阴谋悄然展开。青泥岭、望云崖、黑松林，这三处看似平常的地方，即将成为腥风血雨的战场。韦护和薛涛，虽然不知即将面临的危险，但他们带着使命与责任，向着未知的前路进发，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

暮色如纱，缓缓笼罩驿站。檐角铜铃轻晃，在晚风里叮咚作响。每至这般静谧时分，韦护必定会轻叩薛涛房门，问候她当日的安好。他言辞恳切，眉眼间满是关切，或询问路途颠簸是否疲惫，或叮嘱夜间添衣莫要着凉，种种关怀，细致入微。

薛涛本是漂泊之人，此番归途漫长又充满未知。韦护的出现，仿若暗夜中的一盏明灯。他的真诚，他俊朗的模样，还有那些无微不至的照料，都让薛涛在这漫漫归途中，寻得了一份难得的安全感与依靠。渐渐地，她心中的仰慕之情，如春日破土的嫩芽，悄然生长，愈发浓烈。

怀着满心情意，薛涛执起羊毫，在素笺上落下娟秀小楷，填就一首词：

《感皇恩·谢韦护护送》

陇塞风遥，归途云渺。幸遇君相护归早。千般愁绪，化作眉间轻笑。此恩难尽诉，情多少。

常忆音容，梦中心绕。每念深恩意难了。愿托青鸟，传我相思情表。盼君临锦里，同偕老。

今夜宿营驿站，已至青泥岭前。此处地势险峻，山路崎岖，有匪徒出没，过往商队曾遭劫掠。为保薛涛周全，韦护特意在黄昏时分，来到她的房舍。刚一踏入，便见案上素笺轻展，墨迹未干。

薛涛盈盈浅笑，眸光流转，轻声说道：“韦壮士，听闻你平素喜爱诗词，不知看了小女子拙作后，能否也和上一首？”

韦护拿起笺纸，细细品读，不禁赞叹：“薛姑娘才貌双全，字若春花绽蕊，词如清泉流韵，当真是令人钦佩。只是韦护一介武夫，虽不通文墨，但姑娘相邀，若不应和，实在失礼。”

沉吟片刻，韦护执笔写下：

《感皇恩·答薛姑娘》

险岭云遮，危途风啸。幸得姑娘安可好。护君归程，只为情义相报。此心同明月，清辉皎。

忆母慈颜，梦魂常绕。今见姑娘情未了。愿化长风，伴你平安归棹。惟愿锦里处，福缘照。

薛涛指尖摩挲着韦护所书的尺素，墨香中似有缕缕幽思缠绕。窗外细雨斜织，打在驿站长满青苔的旧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将室内的寂静衬得愈发深沉。她抬眼望向眼前身姿挺拔的壮士，见他剑眉微蹙，目光中凝结着化不开的哀愁，不禁轻声问道：“不知韦壮士母亲可在世？”

韦护身形微震，旋即整肃衣冠，抱拳深深一揖。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裹挟着岁月的沧桑：“家母本是乐籍中人，一生困于贱籍，受尽冷眼与欺辱。为护我平安长大，她夙兴夜寐，受尽苦楚。旁人的白眼、嘲讽，她都默默咽下，只将最温暖的笑容留给我。”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韦护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直至家母离世，也未能让她脱离这卑贱的乐籍，堂堂正正做人。”说到此处，这位纵横沙场、铁骨铮铮的八尺汉子，眼眶竟泛起泪光，那强忍的悲戚如决堤之水，在他刚毅的面容上刻下道道泪痕。

薛涛望着眼前动情的壮士，心中涌起无限酸楚。同为乐籍出身，她太懂得其中的艰辛与无奈，感同身受的悲痛让泪水不自觉地涌出。她轻掩罗帕，哽咽道：“壮士一片孝心，令人动容。薛涛一介女流，原以为历经坎坷，早已看透世事，今日方知，壮士对母亲的深情，远非我所能比，当真是羞愧。”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雨声相伴，空气中弥漫着哀伤与共情的气息。这份跨越性别的理解与共鸣，在这小小的室内悄然流淌，诉说着命运的无常与人生的遗憾。

韦护离开后，薛涛写下此诗：

《叹韦护孝思》

乐籍生涯岁月艰，慈亲护犊历千般。

身遭冷眼心犹热，志抗卑籍意愈坚。

未脱贱名成永憾，长怀厚意化悲叹。

韦郎泪洒真情处，孝魄忠魂后世传。

八旬翁惕惕（黄惕曾）乙巳蛇年五月十九日（2025年06月14号）于沪上书房。江南梅雨季，闷热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