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下的父亲

冬风无痕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与凤凰花的红联系在一起。那抹热烈的红,是他年轻时在深圳出租屋旁的树梢,是他晚归时路灯下的背影,更是贯穿我成长岁月里最温暖的坐标。</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5年的东莞到深圳,八十公里的路程像一道漫长的鸿沟。我在东莞工厂打工,父亲在深圳福田的建筑工地做零工。每逢节假日,我必坐公交车前往,车程常常需要三四个小时,到龙岗后还要再转一趟车。父亲总在电话里反复叮嘱:“路上小心,别坐错车。”他会把出租屋的钥匙藏在门口砖缝里,那是一个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的铜钥匙,每次摸到它,指尖都会传来一丝温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的出租屋只有方丈大小,和大姑、二爸合租。左右各放一张上下铺,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父亲睡在上铺,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床尾堆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他全部的衣物。第一次去时,我看见他正就着台灯吃晚饭,一碟花生米,一碗白饭,旁边放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正播着新闻。“累不累?”我问。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习惯了,你快吃饭,我给你留了热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时的父亲总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天不亮就出门,直到路灯亮透了才回来。有次我凌晨三点起夜,发现他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早已去了工地。节假日短暂的相聚,我们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他问我工作忙不忙,我问他身体好不好。有一年端午节恰逢父亲节,我劝他休息一天,他却说:“工地上离不开人,有钱赚才是硬道理。”说完便扛起工具包走了,背影消失在深圳清晨的薄雾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6年夏天,我在去深圳的路上遭遇了骗局。一辆私人公交车上,售票员硬说我给的五元、十元都是假币,最后连刚发的工资都被“检验”成假钞。下车时我一身冷汗,重新坐上车后,才发现那五元钱明明是真的。见到父亲时,我没敢说,只把委屈咽进肚子里。二妈却看出了端倪,追问之下我才道出实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晚父亲回来,把我叫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拿着,”他塞给我两百元,“在外面别舍不得花钱,别再被骗了。”我推辞着,他却硬把钱塞进我口袋:“爸知道你不容易,拿着心里踏实。”第二天临走时,他又偷偷塞给我一百元,“路上买水喝。”那时他每天工钱不过五十元,这些钱不知是省了多少顿午饭才攒下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的爱总是藏在细节里。他知道我喜欢看书,出租屋附近的新世界百货有特价书摊,每次去他都会特意带我去那里散步:“去买几本喜欢的。”母亲说,父亲私下总念叨:“娃爱看书是好事,别耽误了他。”后来交通便利了,我从东莞坐大巴到梅林关,再转地铁,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走出地铁站,远远就能看见天桥下那排凤凰木,红得像一团火。父亲常提着刚买的肉菜从工地拐角走来,工装裤还沾着水泥灰,安全帽绳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他大约是刚从脚手架上下来,赶在收工前绕到市场买了我爱吃的肉菜,掌心的油星子渗进皲裂的虎口,还来不及擦把脸就站到了树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8年我结婚后,母亲也来了深圳,在医院做保洁。父亲依旧在工地,只是鬓角的白发多了些。他和二爸合租了一个两房一厅,七八口人住在一起,依旧拥挤。祖父那年第三次来深圳,父亲特意买了钓鱼竿,一有空就带祖父去附近的水库。“爸年轻时在甘肃当兵,钓鱼是那时候学的。”父亲曾这样告诉我,眼里闪着光。祖父生日那天,我们堂兄弟五人都来了,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烛光里父亲给祖父切蛋糕,笑容里全是满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0年祖父病重,父亲开始在粤渝两地奔波。他辞掉了深圳的工作,回老家照顾祖父。那段时间他瘦了很多,电话里声音总是沙哑。“你爷爷想吃老家的包面(云吞),我给他包了。”“今天带爷爷去复查,医生说好多了。”直到祖父去世,父亲在灵前跪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腰都直不起来。他没掉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3年秋天,父亲开始频繁咳嗽。在县城医院输了十几天液不见好转,母亲劝他去重庆检查,他却倔强地拖着。“工地干了一辈子,哪那么娇气。”直到三舅母再三劝说,他才同意和幺姑爷一起去重庆医院。我在千里之外的东莞坐立不安,直到收到消息说“样品取出,正在化验”,才敢喘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想起父亲年轻时在米仓卸粮,后来又在工地敲墙,每天下班回来,头发里全是灰。他总说“没事”,却不知灰尘早已侵入肺里。在重庆住院时,表妹早产,父亲坚持不住表妹家,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房间。“别麻烦孩子,她自己都难。”他在电话里说,声音虚弱却依旧固执。做肺部活检那天,幺姑爷一直陪着他。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母亲给我打电话,声音哽咽:“是尘肺,医生说年轻时没做好防护。”</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反复想起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在甘肃荒漠当兵时的英武,当村长时的干练,在工地扛水泥时的佝偻。他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给我和弟弟盖了两栋楼,自己却落下一身病。母亲说:“你爸年轻时太拼命了,总说‘趁年轻多赚点,娃们以后好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父亲早已离开深圳,我再也没有去深圳,可每当我路过我宿舍附近那排凤凰木时,依旧觉得树影下晃动着他的身影——他好像还站在二十年前的老地方,工装裤上沾着水泥灰,手里拎着刚买的肉菜,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望向地铁口。风吹过树梢时,红色的花瓣簌簌落在肩头,恍惚间总听见他当年的叮嘱:“路上小心,别坐错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回到重庆老家后,年过花甲仍不肯闲下来。屋后的柑橘园是他的“战场”,春天在橘林剪枝一待就是半天,粗糙的手掌被枝条划出道道血痕;村里修便民道,他扛着铁锹去帮忙,回来时胶鞋里全是泥浆;前年夏天大旱,他带着水泵去地头抽水,夜里就蜷在田埂边的草棚里守着机器。母亲总笑他“老黄忠不服老”,他却倔强说道:“当兵时连沙漠都守过,这点活算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去年,母亲打来电话,背景音里混着鸭群的嘎嘎声:“家里养的鸭太多了,每天割草费时费力,柑橘树也没有精力打药了……”她的声音突然顿住,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高楼间漏出的一角蓝天,忽然意识到那个在工地扛过水泥、在荒漠里当过兵的父亲,那个总说“没事”的父亲,真的老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当年的弧度,肩膀也驮得像村口那棵老橘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给父亲发去微信红包。对话框里静静躺着“已领取”的提示,却没有他只言片语。我知道他大概是对着手机屏幕琢磨了半天,最后把钱小心翼翼存进卡里——就像年轻时把零钱缝在布包里那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宿舍附近的的凤凰花又开了,红得像燃烧的火。我蹲下身拾起一片花瓣,指尖触到它柔软的纹路,忽然想起父亲手掌上的老茧——就像深圳的那一排凤凰树,年年开花,岁岁落红,把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里,用生命的热烈守护着脚下的一切。他或许再也不会站在树下等我,但那些往返深莞的车票、出租屋里的台灯、藏在口袋里的零钱,还有家乡田埂上那个佝偻的背影,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酒。每当凤凰花落满小径,我总觉得父亲的脚步从未走远,他只是把爱种进了每一片花瓣里,随着季节轮回,在我心头轻轻颤动。</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