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命运齿轮的女人,(第二季)

闲云野鹤

<p class="ql-block">  迟晓生于七十年代,故乡是悟通河畔的听钟村。村子背靠一座寸草不生的秃山,村前流淌着当地人称作“盲通河”的大河,河水一路蜿蜒,流向老挝。这条河堪称两岸村民的“聚宝盆”,夏季水位下降,宽阔的河床显露出来,河水清澈见底,大人小孩挽起裤腿就能蹚过去。每当馋了,村民们便下河施展浑身解数,捞鱼捕虾。不多时,红尾鱼、鲤鱼的鲜香便穿过竹林,飘到邻村,引得更多人撂下农活,纷纷下河,且鲜少有人空手而归。盲通河成了附近村落孩子们的乐园,整个夏天,河岸始终热闹非凡,即便夜幕降临,也依然人声鼎沸。到了汛期,河水暴涨,淹没两岸田地,翻涌的红色浪潮中,裹挟着大量木柴顺流而下。村里但凡有男丁,或是水性好的汉子,都会冒险下河打捞浮木——这便是听钟村生活柴火的主要来源,村民们戏称这是“大浪淘来的便宜”。可惜,听钟村的农田地势比河床高出许多,全靠雨水灌溉,属于“雷响田”,播种晚、收成低。</p><p class="ql-block"> 迟晓家中兄妹五人,上头有个哥哥,因一次下河捞柴时不慎摔伤,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便头疼欲裂,发疯似的乱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此外,家中还有疯癫的叔叔,以及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迟晓的生活,恰似盲通河的水,偶有清澈明朗时,但更多时候是浑浊汹涌,一眼望不到头。</p><p class="ql-block"> 十岁那年,迟晓被迫辍学。那年开春,哥哥走失后,她便开始帮父母劳作。为了应对雷响田,必须赶在雨季来临前夯实田埂,防止漏水;她还得四处捡拾猪牛粪,晒干碾碎,与父亲一同育秧苗,只为等第一场春雨落下,能有足够健壮的秧苗移栽。盛夏时节,烈日炎炎,她弓着腰在田间拔草,热得实在受不了,才敢跑到河边,快速游上两圈,有时还得在母亲的催促下,才舍得离开清凉的河水。七八月农忙,她又和父母一起忙着收割稻谷、晾晒稻草。寒冬里,她跟着父母到邻村砍柴,为过年做准备。寒来暑往,她尝遍了日头的酸甜苦辣,每天愁眉苦脸地进出家门。雨季时,她的双脚在满是猪牛粪的泥泞小路上来回奔波,夜里,被蚊虫叮咬的双脚又疼又痒,只能抱着脚不停地抓挠。她多渴望能像传说中的马兰花故事那样,遇见一朵神奇的马兰花,带她和全家人逃离这困苦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迟晓迎来了16岁。那年,村里兴起一股“跑安徽”的风潮,这成了年轻女孩摆脱农门的“捷径”。大婶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安徽可富裕了,农村都有宽敞的大马路,顿顿能吃白面馒头!安徽男人疼老婆,女人嫁过去都不用干活,彩礼还给得多!”这番话,让迟晓动了心。她偷偷找到嫁到安徽、带着丈夫回村过年的邻村翠姐,苦苦央求对方带自己去过上好日子。大年初四那天,迟晓悄悄把翠姐给的200元钱塞进枕头底下,便跟着翠姐和她丈夫,踏上了开往安徽的客车。</p><p class="ql-block"> 直到一年后,迟晓的母亲才从翠姐母亲口中得知女儿的消息——原来,迟晓嫁到了安徽农村,丈夫比她大20岁。虽说男人对她还算不错,可手头并不宽裕,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p><p class="ql-block"> 初到安徽,丈夫外出干活时,便把迟晓锁在家中。不过,她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滋润,人也渐渐胖了起来。生活虽安稳,可迟晓吃不惯馒头,好在丈夫偶尔会给她下面条。一年后,丈夫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她去赶集。热闹繁华的安徽集市,比云南老家的大了不知多少倍,这让迟晓心中泛起一丝懵懂的幸福,看着眼前老实木讷又略显沧桑的丈夫,她暂时安下了心。</p><p class="ql-block"> 等迟晓彻底安定下来,丈夫便原形毕露。他沉迷赌博、酗酒,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只顾眼前吃饱,从不考虑明天生计,整天哼着小曲进进出出。迟晓也渐渐学会了嗑瓜子、织毛衣,甚至染上了打牌、吵架的毛病,还学会了讨价还价,偶尔做些小买卖,赚点差价。只是,她始终没能攒够回家的路费,在这种不甘心的状态下,继续着平淡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一晃八年过去,迟晓始终没能怀孕。那个曾经老实的丈夫开始对她拳脚相加。绝望中,她常常幻想自己能像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一样,逃离苦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天色早早暗了下来。丈夫出门打牌喝酒,已经两天未归。迟晓穿上所有衣服,揣着做生意偷偷攒下的800元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家。当时,天空飘着雪,雾气弥漫,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迟晓一路狂奔,朝着人多的地方跑,见车就拦,上车后一言不发,别人问话,也只靠点头、摇头和手势回应。就这样,辗转漂泊一个月后,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似的出现在母亲身后。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回家。此时,她身上只剩500元,最里层穿着一件毛呢大衣——那是丈夫外出一星期,赢钱后开心买来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穿,想着带回来送给母亲。</p><p class="ql-block"> 25岁的迟晓回到家乡,用400元带哥哥去县城看病,花10元给父亲买了瓶好酒,又花19.8元给两个妹妹各做了一身新衣裳,还给弟弟买了本《少年文艺》。村里人问起她这八年的经历,她始终闭口不谈。从安徽逃回来后,丈夫也没来找过她。迟晓开始在收购站倒腾木耳、山果、穿山甲壳,还做起蔬菜水果的小生意,闲暇时就用毛线和塑料鞋底钩毛拖鞋,一周能钩五双,一双卖6元。慢慢地,迟晓脸上有了笑容,回家后会亲昵地摸摸家里的狗,自言自语几句。随着时间推移,弟弟妹妹顺利升入初中、高中,哥哥也娶了个大五岁的寡妇。迟晓变得敢说敢骂,遇到占她便宜的男人,也会毫不留情地回怼。</p><p class="ql-block"> 五年时光匆匆而过,迟晓转眼到了30岁。为了躲避左邻右舍的“过度关心”,不再听那些“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的唠叨,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吃过母亲煮的鹅蛋后,迟晓带着1500元,毅然前往县城。她决心为自己而活,就像故乡的盲通河,无论前路是清澈坦荡,还是浑浊汹涌,都要勇敢地做自己,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有人在县城的小商品市场见过迟晓。她盘着利落的发髻,守着一方摊位,熟练地和顾客讨价还价。阳光斜斜地洒在她新烫的卷发上,泛着细碎的光。当被问起是否还想回听钟村看看时,她望着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盲通河还在流着呢,可水早就不是当年的水了。”暮色渐浓,市场里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熙熙攘攘的人群融成一片,再也分不清,哪一段是被偷走的岁月,哪一程又是重新握住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