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晋祠：从书页到泉水的朝圣

吴论如何

晨光初起，自太原城一路向南，车轮碾过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尘埃。我心中却翻涌着清冽的水声——那是语文课本里梁衡笔下晋祠“三绝”的回响，更是吴伯萧散文中汩汩流淌的难老泉的召唤。年少时文字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破土，引我奔赴这方古老的水木殿堂。

一入晋祠，迎面便是智伯渠。渠水碧绿如染，仿佛千年前晋阳城下的权谋之水被时光漂洗过，只留下温润的绿意。岸边垂柳拂水，亭台倒映其间，波光里晃动着金代水镜台的雕梁画栋。立于水镜台前，恍然听见锣鼓丝竹的余音在梁间低徊，昔日台上演的是人间的悲欢，还是神界的传奇？已不得而知，唯见台角斗拱如飞鸟振翅，驮着八百年的尘烟。

沿中轴线前行，献殿敞开它金代匠人的智慧胸怀。梁柱纵横如棋局，无一根铁钉，全凭榫卯相契。穿堂风拂过疏朗的木栅，似将古时祭品的虔诚气息送往圣母殿。献殿尽头，鱼沼飞梁凌波而现。三十四根石柱托起十字形木桥，在碧水之上形成奇妙的几何图案。立于桥上，看阳光穿过古老的斗拱，在池面投下变幻的光影。水底石柱斑驳，青苔如绣，分明是北魏《水经注》里的文字活生生游到了眼前。

圣母殿的重檐歇山顶如大鹏垂翼，在悬瓮山苍翠的怀抱里舒展着优雅的弧线。八条宋雕蟠龙盘踞廊柱，龙身虬曲似有生命，龙鳞在日影下闪烁着幽微的暗光。指尖轻触那昂首的龙颚，温润的木纹下仿佛奔涌着汴京的血液。殿门洞开，时光骤然凝固：四十三尊彩塑自北宋深处款款而来。圣母邑姜凤冠霞帔，垂目端坐，神情如秋水般沉静。侍女们或捧妆奁低眉，或执锦帕含笑。最令人驻足的是那位“双面佳人”，左看是少女的烂漫天真，右望却显出少妇的幽怨低徊。千年尘埃难掩衣袂间的彩绘，呼吸间仿佛有环佩轻响、裙裾窸窣——这哪里是神像，分明是被定格的汴京深宫岁月，在无声中诉尽人间百态。

循着吴伯萧笔下那诱惑的泉声向西，难老泉亭翼然眼前。八角攒尖顶下，井栏围护的泉眼翻涌如沸。细看才知是暗藏的水泵在续写不朽的神话。北齐天保年间，人们撷取《诗经》“永锡难老”为它命名时，怎料二十一世纪需以人工循环维系“不老”幻梦？亭畔石碑上柳氏坐瓮的传说依然清晰：受虐的媳妇得仙人赠鞭，抽瓮即涌清流。小姑滥抽致洪水滔天，柳氏青丝未梳便奔回坐镇泉眼，从此碧水长流。转头见“不系舟”潭，长生萍翠色如玉。潭中砥柱分水为十孔，南三北七——分明是张郎从油锅抓起七枚铜钱换来的血痕。而今水闸静默，渠水依旧南流，只是昔日“满目江乡田”的稻浪，已被城市楼宇的轮廓替代。晋水蜿蜒，终在人间烟火里消解了千年争端的记忆。

圣母殿北侧，周柏如苍龙伏地，虬枝压向殿檐。树皮皲裂如龟甲，枝干虬结似铸铁。欧阳修见它时叹“郁郁古柏含苍烟”，傅山挥毫“晋源之柏第一章”。三千载雷电劈不死，战火烧不焦，它以卧姿撑起整座祠宇的天空。掌心抚过嶙峋的树身，纹路与年轮相触的刹那，西周的风声贯耳而来，竟觉这古柏才是晋祠真正的主人。

暮色渐染悬瓮山，智伯渠浮起一层薄霭。回望参天古木掩映的殿阁，忽觉晋祠是一部立体的史书：鱼沼飞梁的柱础是《水经注》的活页，圣母殿的蟠龙雕柱是《营造法式》的注脚，难老泉的流水吟唱着《诗经》的遗韵，而侍女彩塑的眉目间，分明凝固着《清明上河图》里汴京的晨昏。所谓“三绝”，原是自然伟力、匠艺心血与人文魂魄的永恒交响。

离祠时，难老泉亭楹联在余光里浮动：“昼夜不舍，天地同流”。人工泵送的泉水或许失了地脉的野性，但李白诗中的碧玉流光、吴伯箫笔下的青春气韵，早已随这晋水注入华夏的血脉，成为比地质寿命更恒久的文明涌泉——这才是真正的“难老”之魂。

圣母殿檐角铜铃摇碎夕阳，

八百年的木龙欲乘晚风飞去。

我俯身掬起一捧名为晋水的时间，

掌纹里浮出西周柏影与北宋云霓——

原来千年遗风，

不过是从书页到泉水的一场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