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三年了,坟上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p><p class="ql-block"> 我把鲜花和贡品摆好,燃烧的香纸飘飘袅袅打着旋儿向空中飞去,丝丝扯扯,割舍不断。我在旁边席地而坐,看着长满藤蔓的坟茔,想着父亲就躺在里面,隔着一层土,也隔着一层世界。</p> <p class="ql-block"> 曾经父亲也属于地上这个世界的。父亲出生于1947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父亲拥有了哥哥姐姐们千般宠爱的同时,也在幼小的年龄失去了父母。那时候,大伯已经成家,善良的伯母当起了嫂娘的角色,让父亲继续享受着家的温暖。父亲从小就展现出聪慧的一面,不仅成绩好,而且心灵手巧,一堆泥巴在父亲的手里能把它们捏成各种小动物,栩栩如生;用荆条编制的筐子,精巧细致。高小毕业后的父亲看到伯父家的人口多,生活非常艰难,执意不肯再上学。伯父拿着棍子满村追着打,但终究还是没有拗过父亲。辍学在家的父亲帮生产队养马挣工分,补贴家用,父亲常说起当年骑马放牧的往事,那段时间大概是父亲一生中信马由缰,最自由的时光了吧。</p> <p class="ql-block"> 1964年,在国际形势日趋紧张的背景下,中共中央和毛主席为加强战备,把全国划分为一线、二线和大三线。小三线是以地方军工为主体的省区市后方基地建设。涉县,战略地位十分重要。1965年,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中,一大批三线厂矿企业及配套单位先后进驻涉县。</p><p class="ql-block"> 邯郸市化肥厂选址在韩王山松柏沟, 1965年1月开始筹建,5月份面向社会招工。父亲在“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感召下,怀着奔涌的激情,在当年6月12日正式成为化肥厂的第一批工人。这次招工人数男性90人,女性10人。19岁的母亲也在这批工人中。他们不畏艰辛,无私奉献,和一大批怀揣理想的建设者一起成就了三线精神。父亲和母亲在厂里相识相知,于1967年结婚,我于1971年出生在化肥厂的家属院里。从此,化肥厂就成了我的家。</p> <p class="ql-block"> 厂里有托儿所、医务室、商店等功能区,基本上不用出厂区就能满足基本生活。计划经济年代,即使父母都有工资,物质生活也极度匮乏,家属院里家家户户都喂养了鸡鸭,记忆中,有一次父亲领着我在漳河边湿地池塘放鸭子,鸭子在池塘里嬉戏捕食,父亲在撒网捕鱼,下午的晚霞,照在父亲身上,周围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八月的初秋,芦苇的叶片尚为绿色,配以白色的花絮,真是美极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虽然只是高小毕业,但爱岗敬业,认真钻研技术,从普通工人到技术员,到车间主任,厂里每个车间每个流程父亲都能精准讲解。1985年4月,化肥厂新建硝酸磷生产线。在1986年扩招126名职工,那年我正上高一,或许是父亲太爱这个厂了,也或许是我太爱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了,1986年4月16日我辍学开始正式进入工厂,真正地成为其中一员。</p><p class="ql-block"> 进了工厂,我亲眼目睹了作为硝酸磷车间主任的父亲,从筹建到生产出产品,倾注的大量心血,不是出差在外就是在车间里安装调试,为了早日投产,四层高的车间,父亲楼上楼下来回跑,不分昼夜的加班加点,记得有一次喷浆造粒机出了问题,父亲带着工人冒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带头钻进设备里面排除故障。</p> <p class="ql-block"> 然而,由于历史原因,在轰轰烈烈的国企改革中,厂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陆续停产,2006年宣布破产,彻底完成了小三线的使命,而我也成了千千万万下岗职工中的一员。我可以感受到父亲的失落,闲散在家的他经常去厂区看看,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没有了职工忙碌的身影,没有人清扫管理,门窗脱落,道路长满了杂草,一片萧条,满目疮痍,这是父亲奉献了青春,奉献了事业,奉献了子孙的地方,世事变迁,物是人非,曾经的繁华辉煌只剩下了回忆。一户又一户人家从家属院搬走了,我们也搬走了。2016年,在美丽乡村建设时,厂区被开发为“绿建方州”别墅示范区,而那些新建筑下埋藏着父亲青春和汗水,还有我们的家园。</p>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父亲,爱上了根雕,经过父亲的巧手,一根根盘根错节的树根在父亲的手里,雕刻成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家里到处都是父亲摆放的根雕作品,到处都弥漫着父亲的气息。父亲总是闲不住,在小区周围还有老家开垦了很多小片菜地,我每次去看他们,父亲总是给我准备好新鲜的菜蔬,如果没有及时去拿,父亲就骑着摩托车去给我送,或者一把韭菜,或者一捧豆角,或者几根黄瓜,邻居常笑父亲:这点菜还不够油钱呢,父亲总是笑笑说,趁新鲜,赶紧吃。</p> <p class="ql-block"> 2019年正月二十三,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被送进了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在辗转几家大医院ICU后,父亲没有丝毫的好转。一次又一次,在探视父亲的时候,带着呼吸机的父亲艰难地在我手心写下“回”字。我不敢正视父亲乞求的眼神,只是强忍着泪水握紧父亲苍白的双手,告诉他:坚持住,会好起来的。而我又何尝不是在绝望中备受煎熬,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似睡非睡的我做了一个梦,看到父亲站在化肥厂我们住过的窑洞前,望着曾经的家园,一动也不动。门口的合欢树郁郁葱葱,一朵一朵开着粉色的小花。我说,爸,这里不是拆了吗?爸说,忘了,那我回老家看看……</p> <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医生再次下达病危通知书,四月二十六,我们和父亲一起回老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昏迷了几天的父亲嘴角蠕动了一下,笑了笑。三个多月了,父亲知道回来了,这里是他的胞衣之地,生命的源头。父亲那一笑是不是看见了他的父母,还有那老屋里走出来的哥哥姐姐们?门口的大婶大娘还在唠着嗑,喊着父亲的小名,问长问短。老街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润的湿漉漉的,倒映着瓦蓝如洗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那年,父亲从这里走出去,把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三线建设,最终叶落归根,又回到了这里。</p> <p class="ql-block"> 父亲坟前的迎春花淡雅素朴,生机勃勃,恍惚中,父亲对我说:春天来了,好好生活,一切希望和美好就要到来!我说:爸!我会好好的,放心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稿 写于2022年5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