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人至死心少年

许正和

少年心是童年枕畔未竟的纸飞机。它静卧于桌角，翼尖微翘，浸染了夜露的薄翼在晨光中透明如蝉蜕。孩子酣眠的唇角挂着笑，那纸翼早已在他血脉里掀起长风——纵然此刻未飞，苍穹已在它折痕中藏了万里行踪。

少年心是青春巷口叮当的单车。少年载着心爱的姑娘，车轮碾过晨露未晞的青石巷，水珠溅起，每一颗都裹着朝阳，映着姑娘裙裾鼓荡如帆。姑娘的发丝拂过少年滚烫的耳廓，是比春风更细密的私语。车铃清越，敲碎了街巷的薄雾，他们迎着光骑去，仿佛前方并非人间巷陌，而是云海铺就的坦途。后座载着整个世界的轻，前轮碾碎所有崎岖的影。

少年心是为人父母后，被小手牵引着重回草坡。风筝扶摇直上，细线在掌心灼烧如电流。孩子追逐着云端的斑斓，笑声清泉般溅落，父母足履青草，鬓间霜雪竟被暖风融成飞絮。奔跑时，脚下泥土的芬芳如此熟悉，那是二十年前同样春日的馈赠——被柴米熏染的筋骨豁然舒展，仿佛挣脱了无形之索。那翱翔天际的纸鸢，正是被稚嫩手指重新放飞的、他们自己沉睡经年的羽翼。

少年心更是暮色庭院里那根化龙的手杖。老翁柱杖徐行，忽而手腕轻旋，枯枝般的手臂竟舞动生风。手杖破空，惊起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如碎金般旋舞纷飞。廊下老妇拍掌而歌，哼起幼时谣曲，笑靥映着斜晖，眼中水波流转，依稀仍是当年竹马旁，那个双鬟垂耳、踢着石子的小娇娘。杖端轻叩青砖的脆响，分明是穿越七十载光阴，敲在他们青梅竹马游戏时，那扇咿呀作响的木门扉。

及至生命幽室，药香氤氲如雾。老人嶙峋的手颤抖着，正折叠一只小小的纸鹤。鹤颈艰难昂起，薄翼轻颤如蝶。他浑浊的眼眸深处，倏然迸出少年仰望飞鸟时的炽热星芒。纸鹤放入孙儿掌心时，他吐字如游丝却字字千钧：“让它…替我…再飞一程。”孩童踮脚奋力一掷——那纤弱的白影竟在气流中起伏滑翔，驮着沉暮残阳，向澄澈碧空扶摇而去。老人唇边漾起一丝涟漪，恍若少年时初试身手后，那抹藏不住的飞扬神采。他目光灼灼追随白点，仿佛自己枯槁之躯亦随之挣脱，直上重霄九。

原来少年心从不拘于形骸。它是血脉深处奔涌的活泉，是灵魂穹顶永不降落的星辰。童年案头未飞的纸鸢，青春巷中叮铃的车轮，中年草坡上系着长线的仰望，暮年庭院里点地成金的木杖，乃至生命终章窗口振翅的纸鹤——不过是同一颗少年心，在岁月长河的不同渡口，以万千姿态，倔强地扬帆。

心若少年，纵使身陷幽谷，耳畔自有清泉漱石；纵使暮色苍茫，天边犹存一缕霞光如少年颊上未褪的绯红。人之一生，从垂髫到鹤发，不过是这颗少年心在时光的旷野上从容漫步，自一片晨曦行向更深邃的黎明，从一束光飞向更浩瀚的光海。人至死而心犹少年，那胸中不熄的火焰，足以将最沉的黑夜锻造成迎接朝阳的熔炉，将永夜淬炼为黎明的胚胎。

此心澈如少年，死生俱成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