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瓦窑旧址</p><p class="ql-block">我时常在梦中回到那片土地,醒来时枕畔总留下微湿的痕迹——那梦中故园瓦窑旧址,已深深渗入我血脉,更成为缠绕心魂的归处。有时醒来许久,仍仿佛能听见窑火在记忆深处噼啪作响,灰烬的气息与泥土的腥涩竟混着晨风拂过面颊。樊元清,我父亲的孙子,便时常被我牵引着手,一步一步踏上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小路如一条沉静又温存的绳索,一端系着当下,另一端则系在祖父沉重足迹的印记里。我每每边走边讲,元清小小的手紧握着我,乌溜溜的眼睛时而闪动,时而又显出困惑不解的神气;那些久远的故事,想必在他心中只是模糊而摇晃的影子罢了。然而于我,只要知道这些故事存于心中,如灯火般在血脉里传递着,便已足够安顿我的灵魂了。</p><p class="ql-block">终于,我们站在了窑址前。父亲当年劳作的这片土地,如今只剩下荒芜的土丘与散落四处的残瓦。我闭上眼,父亲的身影便清晰浮现于眼前:他脊背弯成窑口的弧线,汗水滴落在泥土里,铁镐凿开时光的硬壳,窑火映红了他专注而执拗的脸庞——那劳作仿佛不是一种消耗,倒像是从大地深处汲取养分的顽强根系。正是这窑火灼烤过的泥土,最终竟在我这儿子心里烧制成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托起我一生思索的基石。而此刻,永福却已挣脱我的手,欢笑着跑向那堆残破的瓦砾,他弯腰捡拾着,将那些褐色的碎片举在阳光下端详,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芒;他小小的身影在废墟之上跳跃,竟为这片浸透汗水与寂寥的旧址,陡然注入了一派童稚的喧哗生机。</p><p class="ql-block">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余晖温柔地洒满整个瓦窑旧址,给所有斑驳的断壁残垣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我默默注视着永福,他小小的身影在废墟间奔跑、跳跃,如同阳光下碎金般跃动。静寂中,我仿佛听见了父亲当年挥镐的节奏与沉重的呼吸声,又同时听见了樊元清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三代人的时光,此刻竟奇妙地叠印在这片沉默的窑场之上,如三股泉水最终汇流于一泓澄澈。</p><p class="ql-block">父亲用筋骨焐热的土地,沉默地托起了我的思想,又悄然为孙儿铺展出一片乐园。这片土地,如沉厚无言的书卷,默默记录着生命与岁月的相互馈赠。我们祖孙三代人的足迹,就这样深深浅浅地印在瓦窑旧址之上,印成一部无字却滚烫的家谱。</p><p class="ql-block">此刻我心底唯有执念:此情此景,此脉此温,定要如阳光一样传递下去。纵使窑火终将熄灭,但那些泥土所铭记的故事,那些血脉中奔流的温度,必定要代代相承——使爱如光,流转不息,终将普照大地,熨帖这人间每一个渴望温暖的角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