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途

温锦洲

　　阿平记得，1988年深秋的那个傍晚，他和小娜在揭西县上砂镇泥泞的土路边候车时，脚边行李卷的绳结已被他无意识拆解又捆扎了无数次。——他们即将启程前往广州求学，那遥远而未知的省城，于我们两个初次离乡的山里后生而言，像传说中遥不可及的天际星辰。小娜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褪色的碎花衣角，像风中一朵不安的山茶花，眼神里的惶惑，与他胸腔里那面擂得山响的鼓别无二致。

长途客车在泥路上蹒跚而至，如同疲惫的巨兽，喘息着停下。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浓重烟味、汗味与各种体味混合蒸腾，呛得人喉头发紧。两人好不容易挤至车厢深处，行李堆叠于过道，连落脚处都须仔细寻觅。小娜被紧挨着挤在靠窗位置，阿平则如磐石般立于她座位旁狭窄的缝隙里，车身每一次颠簸晃动，都令他们身体不由自主地碰撞又慌忙分开。

夜色渐浓，车窗如泼墨。车灯在盘山路上切割出飘摇的光带，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乘客亦随之东倒西歪。在一次剧烈的甩动中，阿平猝不及防，整个人猛然压向小娜！少女低促的惊呼被淹没在引擎的嘶吼里，他慌乱中手肘仓促撑住窗框，才勉强稳住身形。黑暗中，他瞥见小娜眼中水光一闪，随即飞快低下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微微发红的耳廓，在幽暗中若隐若现。

后半夜，车子在陆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喘息着彻底趴窝。车厢内灯灭，唯有窗外疏星几点。深秋夜寒渗骨，小娜单薄的身子在幽暗中抑制不住地轻颤。阿平摸索着解开行李卷，掏出母亲密密缝制的一件衣服，笨拙地递过去：“给……挡挡风。” 小娜犹豫片刻，才轻轻接过。阿平复又摸索出几枚自家树上结的油柑，拿在衣服上蹭了蹭后递去一个。黑暗中，指尖相触的瞬间如电光石火，两人都猛地缩回手，油柑几乎滚落。小娜小口咬着着清凉的小果，那微酸清冽的汁液似乎稍稍驱散了晕眩。阿平靠窗伫立，默默咀嚼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一丝微妙的甜腥气在齿颊间弥漫开来，如同这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暖意。

天快亮时，车子终于被拖走修理，众人只得在路边枯等。阿平和小娜坐在清冷的道牙上，裹紧衣服，仰望渐渐褪色的墨蓝天幕。启明星低垂，清冷如钻。阿平鼓起勇气，指向那枚孤星：“书上讲，那是金星，又叫长庚星……黎明时它最亮。”小娜仰着头，目光追随着他所指的方向，鼻尖冻得微红，轻轻“嗯”了一声，唇角却弯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那一刻，沉默本身仿佛有了温度，不再仅仅是难挨的寒冷与窘迫。启明星的光晕，无声地落进两人初启的心湖，漾开微澜。

再次上路后，车厢里沉滞如泥潭。小娜终究扛不住疲惫的侵袭，脑袋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终，竟不知不觉地轻轻倚在了阿平僵硬的臂膀上。那微小的重量和温度，让阿平瞬间化作了石像，连呼吸都凝滞。他纹丝不动，任那温软的重量倚靠着，仿佛承接住了一颗易碎的星辰。窗外天光渐次分明，车轮碾过漫长的省道，他肩头承载着这方寸温暖，仿佛扛住了整个摇摇欲坠却又奇妙安稳的世界。

颠簸了整整三十五个小时后，客车终于在破晓前的微光中，喘息着驶入了广州沙河顶车站。车门“哗啦”洞开，一股庞大、喧嚣、陌生得令人心悸的都市气息如潮水般汹涌灌入。阿平被这“省城”清晨的声浪与庞然所慑，一时怔忡。小娜抱着行李随人流费力地往下挪，一个趔趄，行李卷从臂弯滑脱，眼看就要滚落车门的台阶——阿平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了那沉甸甸的包裹。

小娜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四目猝然相对。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她脸上清晰的疲惫，也映亮了她眼中一丝残余的惊惶和如释重负。阿平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路积攒的千言万语，在舌尖打转，最终只化作干涩却沉稳的三个字：“……我帮你。” 他伸手接过小娜的行李，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臂弯上。两人并肩融入车站广场汹涌杂沓的人潮，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

广州的黎明在他们头顶铺展开来，巨大而陌生，喧嚣如海。人潮推挤着两个微小的身影向前，前方是无数分岔的路口，是庞大未知的生活本身。——这广漠都市的入口处，他们肩头行李虽重，可心底却悄然落定了一颗微小而温热的种子：纵使前路迷蒙，也有一份源自山野的微光，能穿透庞大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