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你我皆房奴

朗月清风

　　珠江的夜风湿漉漉的，裹着江面游船的霓虹光，也裹着六月末特有的、黏腻的热意。“望江楼”临江包间的窗户半开着，斜对着对岸珠江新城灯火璀璨的繁华气象——其中几个楼盘，是他们三个华南某985高校信息学院“三剑客”曾在大学宿舍里指定过的“未来目标”。如今，目标成了枷锁，未来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逸尘来得最早，失业在家闷得慌，所以早来。他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望着江面出神。夹克袖口磨出了不易察觉的毛边，那是他在互联网大厂十年的“战衣”，如今有点马革裹尸还的味道。服务员过来问上菜时间，他摆摆手，声音有些低沉：“再等一下，他们两个马上来了。”

门被推开，简介民带着一股和风尘仆仆的味道走了进来。他比林逸尘胖了些，肚腩有点明显，鬓角却添了不少白。曾经意气风发的IT行业新贵，眼下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逸尘，”他重重拍了拍林逸尘的肩膀，“不好意思，来晚了，刚跟甲方磨完嘴皮子，今年回款异常困难。”

最后到的是钟宇航，他穿着熨帖的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平日不同的烦躁。“路上堵车，”他解释道，坐下时习惯性地整了整袖口，“你们知道的，珠江新城那边，一到晚上就跟停车场似的。”

“得了吧，钟经理，”简介民半开玩笑半感慨，“能堵在珠江新城，那也是身份的象征。不像我，现在看见堵车都怕，耽误事啊。”

菜陆续上来，都是些精致的粤式小炒，配着冰镇的啤酒。起初，三人还聊着些大学时的旧事——谁在晚上经常打拖拉机，考试前借女生笔记复印熬夜突击，谁在辩论赛上爱上对方女辩手出了糗，谁曾在宿舍楼下对着女生宿舍唱跑调的情歌。那时的他们，是华南唯二985高校信息学院响当当的“三剑客”，林逸尘编程奇才，简介民商业头脑灵活，钟宇航则是学生干部里的佼佼者，未来一片坦途。

林逸尘夹了一筷子青菜，嚼了两下，忽然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烟，还是没点，只是在指间转着。“我被鹅厂‘优化’了，”他语气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上周的事，赔了N+1，只能够还一年的房贷。”

简介民正要送进嘴里的一块烧鹅停在半空，钟宇航端着啤酒杯的手也顿住了。

“800万房贷，”林逸尘自嘲地笑了笑，“每个月还四万多，我老婆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一个月才万把块。以前觉得大厂稳，收入高，咬牙上了车，买了套所谓的学区房，想着以后孩子能都名校高中。现在……呵呵。”

“我去……”简介民低骂了一声，把烧鹅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又像是在消化自己的愁绪。“你这算什么，”他咽下食物，灌了一大口啤酒，“我那江景豪宅，总价一千五百万，贷款一千万，每个月还六万多。那时公司才站稳脚跟，老婆说‘男人成功标志就是住城市CBD核心地段的房子’，我一冲动，就……”他没说下去，只是指节因为攥紧酒杯而有些发白，“2019年将来一定是条历史分水岭，以前做什么业务都顺利。进入2020年就不行了，订单砍了一半，供应商天天催款，货款回收比以前更难了，我们几个股东被逼得快疯了。我现在就等着把那房子挂出去，看看能不能赶紧脱手，不然资金链一断，公司就得破产。”

钟宇航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听到这里，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你们至少是自己选的，我是被老婆裹挟的……”他揉了揉眉心，“我在央企，老婆在金融公司，我们家庭总收入到手都有上百万。她一直觉得我们收入稳定，抗风险能力强。五年前，非要说珠江新城的房子保值，还是‘终极改善’，把原来80方的卖了交首付，买了套大的，贷款也有八九百万。每个月还四万多，加上儿子在美国读国际学校，一年学费生活费好几十万……”他声音低了下去，“以前我俩收入加起来还行，现在你知道的，央企降薪，她那边也收紧了，上个月差点没凑够月供。儿子还打电话来说想买辆小车代步，我……”

包间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珠江的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城市噪音。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啤酒瓶却空了好几个。“想当年，”林逸尘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我们刚毕业那会，房价还没涨起来。那时候觉得，凭我们三剑客的本事，买房不是迟早的事？谁知道……”

“谁知道时代给我们洗了脑，”简介民接口，语气里满是苦涩，“都说‘不能错过楼市增值的顺风车’，‘早买早享受，晚买悔断肠’，我们信了，现在成了接盘侠。”

“60后那批人真命好!”钟宇航望着窗外那些亮起灯光的老式居民楼，“他们赶上了福利分房，或者早早入市，现在手里好几套房，躺着收租。70后呢也幸运，赶在房价起飞前上车，早早还清贷款。就算贷款，总额不大，也差不多还清了，压力也没我们这么大。轮到我们80后，毕业的时候房价已经开始涨了，等我们攒够首付，房价已经翻了几番，只能咬着牙用两代人的信用，背上天文数字的贷款。”

“关键是我们在高位买房，还天真相信房地产中介的鬼话认为房子能继续升值，没有想到楼市的冬天已经悄悄地来，房价断崖式下降。我那套房子已经下调40%了。”“都差不多，现在放出去也没有人看房”“首期已经跌没了，剩下的都是债务”……“还被当成‘富翁’，”林逸尘冷笑一声，“是啊，名下过千万的房产，可每个月都在为月供发愁，不敢失业，不敢生病，不敢消费。这算什么富翁？这叫房奴，高级房奴。”“听说深圳某大厂一个工程师被解雇后因为巨大的房贷压力跳楼了……”

“以前我们是三剑客，”简介民拿起酒瓶，发现空了，又重重放下，“现在呢？三个接盘侠，凑在一起吐苦水。”

“时代的浪潮啊，”林逸尘终于点燃了那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模糊了，“我们以为自己是弄潮儿，结果被浪潮拍在了沙滩上，还被卷走的不仅是所有的积蓄，还有奋进的锐气，背上了一身的债和对未来的担心。”

“你说，”钟宇航看着江面倒映的灯火，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他们，“我们是不是错了？当初如果不买那套房子，现在会不会……”

“没有如果，时代裹挟着你走，你不得不走，接盘侠是我们80后的宿命” 简介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颓唐，“买了就是买了，接盘就是接盘了。现在只能硬挺着，看看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着，话题从房子扩展到工作，扩展到家庭，扩展到对未来的迷茫。他们羡慕那些早早套现离场的人，羡慕那些没被房子捆绑的同龄人，甚至羡慕那些当初“没眼光”没买房的人。

“有时候想想，大学那会多好，”林逸尘的舌头有些打结，“没钱，但有梦想，有闯劲，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现在呢？被一套房子拴死了，梦想？早被月供压碎了。”

“别说了，喝酒！”简为民举起杯子，声音洪亮，却带着浓浓的鼻音，“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涨是跌，是断供还是破产！喝！”“喝！”“喝！”

三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如今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负翁”，在临江的包间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酒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也暂时麻痹了他们的神经。窗外的珠江依旧奔腾，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只是这繁华之下，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被一套房子困住了半生，在时代的浪潮里，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