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之棋语

婉儿

父亲离我而去已整整十七年了。每逢父亲节，心里总涌动着写他的念头，然而每每提笔又搁下——父爱如山四字，我竟举笔难书；更遑论言传身教、谆谆教导的宏大叙事。可是父亲，您教会我的那盘象棋却终如烙印，随光阴推移反而愈发清晰深刻，棋盘上那方寸天地，早已刻满您无声的教诲。

　　父亲是乡间手艺人出身，当过村长，包过工程，带领族人修过族谱，帮衬乡亲们一起致富……可在我心里，最深的印记，却定格在那张无声的棋盘之上。记得童年午后，阳光斜穿窗棂，父亲粗糙的手指将一枚棋子轻轻推进：“你是女娃，不要急着进攻，以守为进。”他教我开棋先走士象，他说这是“活路”，为的是“避免干戈”。那时我只懵懂点头，以为父亲教的是棋路；许多年后才恍然顿悟，他分明是在教我人生行走的法则。

　　父亲在村里是顶天立地的能人，可回到家，他便是那个静坐棋盘前的慈祥长者。他从不曾摆出教训的姿态，他的教育，尽在方寸之间的“士走田，象飞方”之中。当我在人生中遇到风浪，茫然四顾时，他棋盘上沉稳的布局便如岸上灯塔浮现脑海——那士象悄然拱卫的，岂止是疆土上的“将帅”？分明是他为女儿安放在世间的一角安稳。这安稳不是禁锢的围墙，而是无声的守护，是父亲以棋语刻写在我心底的护身符。

　　父亲曾说过，象棋是“君子之争”，棋盘如人生，每落一子，都关乎人品。他教给我的，是棋盘上不动声色的深谋远虑。我后来才懂得，他让我先走士象，是教我守好内心的城池——人生如棋，他早已将智慧藏于最朴素的棋路之间。他教我“以守为进”，原来并非怯懦退缩，而是含蕴着从容与远见，如同他带领族人修谱时沉静的目光，如同他组织村民致富时那份不疾不徐的定力。

　　十七年光阴如流水般淌过，父亲走了，却留下这盘未终的棋局。楚河汉界，恍然犹在，只是执红棋的人已化作清风。父亲节又至，我独自坐在棋盘前，轻轻推动一枚“士”子——原来那些所谓的“写不出”，早已被父亲悄然刻在棋盘的经纬里，化为血脉中无法磨灭的印记。原来最深沉的爱，从来不必高呼“如山”，它早已在“士走田，象飞方”的规矩中，筑起庇护我一生的城池。

　　这盘棋局，父亲为我布下了最安稳的防线，他用棋语悄然为我围起了一片心灵的城池。如今再执棋子，我仿佛又看见父亲沉静而坚毅的眼神。原来他早已将一生最深的牵挂，化入这方寸之间的挪移进退中；当我在人生之河上漂泊时，他布下的防线，便是那永不沉没的岸——它让我懂得，真正的安稳并非固守，而是以柔韧的智慧，在命运的长河里立定脚跟。

　　楚河汉界依旧横亘眼前，然而父亲当年所守护的“小卒”，终于也学会了安然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