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无声的脊梁与未竟的星辰

江贵民

回忆我的父亲：无声的脊梁与未竟的星辰

父亲节的热闹，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我独坐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心绪翻涌。今年，思念的重量格外不同。它不仅关乎那个沉默如山、用一生践行“穷不倒志，富不颠狂”的父亲，更笼罩着一层深沉的遗憾——他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星辰，在不到五十岁的盛年，便因长年过劳积下的沉疴，骤然陨落。他的故事，是一部用血泪与担当写就的史诗，终点却过早地画上了句号。

一、 苦难的童年：十五岁，握紧冰冷的斧凿

父亲出生于解放前（43年），童年的底色是旧时代的灰暗与刺骨的贫寒。饥饿如影随形，寒冷深入骨髓。家徒四壁，兄弟姊妹众多，糊口已是奢望。稀粥映着愁容，野菜占据餐桌。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想象——正值壮年的祖父，被当时令人闻之色变的“痨病”（肺结核）击倒。家中的顶梁柱摇摇欲坠，医药的负担与死亡的阴影，像冰冷的枷锁扼住了这个脆弱家庭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年仅十五岁的父亲，用他尚未长成的肩膀，扛起了生存的重压。他拜了邻村蔡家湾一位以严厉著称的姓蔡的老木匠为师，稚嫩的手，从此握住了冰冷的斧凿与沉重的锯子。学徒的苦，是浸透骨髓的。起早贪黑，劈柴挑水，伺候师傅，动辄得咎。粗糙的木料磨破他少年的掌心，锋利的工具留下道道伤痕。他沉默着，像一块被生活反复捶打的铁坯，在师傅的苛责和自己的咬牙坚持中，被淬炼出异乎寻常的韧性与沉静。那冰冷的斧凿声，不仅劈开了坚硬的木头，也凿碎了他无忧的童年，早早地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面对苦难的硬骨。这份在绝望深渊里滋生的求生本能与责任感，成了他短暂一生最坚实的底座。

二、 不到二十岁：扛起一座山的重量——祖父的早逝与如山的责任

命运的狂风骤雨从未停歇。祖父终究没能逃脱痨病的魔爪，在不到四十岁的英年撒手人寰。那一刻，天，真的塌了。那一年，父亲尚不满二十岁。祖母锥心的哀恸，弟妹茫然的无助，整个家庭生存的绝境，如同崩塌的巨石，轰然压在这个刚刚在木工活上窥见一丝曙光的年轻人身上。

悲痛是奢侈的，犹豫是致命的。父亲的青春，在祖父入土的那一刻，被彻底埋葬。他迅速褪去最后一丝青涩，眼神变得如他手中千锤百炼的硬木般坚硬、沉稳，也深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重。他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支柱。

白天，他在贫瘠的土地上躬身如犁，汗水浸透每一寸土地。农闲时，他背起沉重的工具箱，像一头负重的骆驼，走遍十里八乡。打家具、做农具、盖房子……无论活计多么繁重肮脏，报酬多么微薄，只要能换来弟妹的口粮，他都毫不犹豫地接下。沉重的工具箱压弯了他年轻的脊背，生活的风霜刀剑，在他额头上刻下比同龄人深得多的沟壑。为了多挣几个小钱，他常在油灯耗尽最后一滴油时才歇手；为了省下口粮，他常常饥肠辘辘。他沉默地吞咽下所有的艰辛、屈辱和身体的极限透支，用那双布满木屑、裂纹和老茧的手，用那沉默却顶天立地的脊梁，在生活的废墟之上，奇迹般地撑起了一个能让家人活下去、甚至稍感温暖的小小世界。那副工具箱，是他生存的武器，更是他如山责任的沉重勋章。然而，这份超乎常人的担当，也像无形的蛀虫，悄然侵蚀着他年轻的身体，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三、 未至半百：星辰陨落——过劳的代价与未竟的遗憾

生活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我们子女渐渐长大，家境在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拼命劳作下，有了些许改善。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对这个坚韧的男人格外吝啬。长年累月超负荷的辛劳，像沉重的磨盘，早已碾碎了他身体的根基。病痛，那些年轻时被硬扛过去的伤痛和透支，在他不到五十岁的壮年，如同潜伏的火山，猛烈地爆发了。

他倒下了。曾经如山般挺立的脊梁，被病痛折磨得蜷缩；那双能劈开硬木、托举家庭的手，变得虚弱无力。医生沉重的叹息，宣告着积劳成疾、沉疴难返。我们倾尽全力，却无法挽留他急速流逝的生命之火。在一个本应是家庭顶梁柱、享受些许天伦的年纪，父亲，这个一生都在与命运搏斗、为家人燃烧的男人，像一根燃尽的蜡烛，在不到五十岁的门槛前，带着满身的疲惫与未竟的牵挂，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走得太早，早到未能看到孙辈绕膝，早到未能真正享受片刻他用血汗换来的、我们以为的“好日子”。他的一生，是燃烧自己照亮家人的史诗，却也是一曲令人心碎的未完成乐章。这过早的陨落，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与憾，也让我们更加痛彻地领悟，他那如山重负下透支的是何等珍贵的生命。

四、 永恒的财富：穷不倒志，富不颠狂——血泪淬炼的箴言

父亲留给我们的有形之物，微乎其微。但他用自己苦难的童年、壮年丧父的重担、直至燃尽生命的一生，为我们熔铸了最无价的精神瑰宝：“穷不倒志，富不颠狂。”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是他对我的临终遗言，浸透了他的血泪、汗水与过早消逝的生命，因此显得格外沉甸甸，如同血泪淬炼的真金。

“穷不倒志”，是他刻入骨髓的尊严与傲骨。在最黑暗、最被人踩在脚下的年月，他从未低下高贵的头颅，从未为五斗米折腰，丧失做人的原则。他教导我们：“人穷，脊梁骨不能软！就像做木工，料可以次，但榫卯要正，线要直，歪了斜了，东西就废了，人也一样。” 他做的每一件活计，都用料实在，工艺严谨，童叟无欺。他做的小木名传五里八乡。曾有人以厚利诱他去做损人利己之事，他断然拒绝，事后只平静地说：“穷死不做亏心事。饿肚子顶一阵，良心坏了毁一世。木料歪了能修，人心歪了，神仙也难救。” 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腰，但他精神的脊梁，如同他亲手立起的房梁，至死都笔直地支撑着做人的尊严。

“富不颠狂”，是他从苦难深渊中爬出后，刻入灵魂的清醒与朴素。即便在我们家境好转，我也考上了大学，甚至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他依然保持着最本真的模样。旧衣旧鞋，粗茶淡饭，老屋旧院。我们买的新衣，他总压在箱底，“干活穿新的糟蹋了”；劝他歇息，他总闲不住，“能动弹就动弹，躺着骨头酥”。他常语重心长地说：“好日子是血汗换的，别忘了十五岁抡斧头手上的泡，别忘了你爷爷走得早，别忘了那些吃不上饭的日子。钱多了，心不能浮。就像打家具，料再好，手艺再精，脚不落地（不稳当），也是废物。” 这份在生命终点依然坚守的朴实与对劳动、对生活的敬畏，源于他最深切的苦难记忆，也因他生命的短暂而显得更加震撼人心。他未能等到真正的“富”，却用一生诠释了何为“不颠狂”的定力。

父亲走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未了的牵挂，在不到五十岁的门槛前。他的生命长度是遗憾的，但他生命的厚度与高度，却如山岳般矗立在我们心中。那十五岁握紧的冰冷斧凿，是苦难的印记；那二十岁扛起的如山重担，是担当的丰碑；那未至半百的溘然长逝，是过劳的悲歌，却也无声地诉说着他为家庭燃尽自己的全部。而“穷不倒志，富不颠狂”这八个血泪铸就的大字，是他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是融入血脉的基因，是指引我们穿越人生迷雾的永恒星辰。

又是一年父亲节，喧闹的祝福声里，我静默无言。窗外星河低垂，仿佛有颗沉默的星辰在注视。父亲啊，您燃尽了自己，却将这不灭的精神火种深植于我们心间。您那过早停歇的脊梁，已化作我们灵魂深处最坚硬的支撑；您那未竟的人生，正由我们带着您的信条继续书写。在每一个或顺或逆的日子里，您的箴言都在耳畔回响——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挺直脊梁，不失其志；脚踏实地，不迷其心。这，就是我们对您最深沉的缅怀，也是对“父亲”二字，最崇高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