俑语

吳亞生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凌晨三点的钟摆,在博物馆穹顶下敲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回响。空气里是旧木料、灰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气混合的味道,灯光被调至最低,只在展柜里投下几缕幽微的光,勾勒出那些沉默千年的轮廓。我不是故意留下来的,加班整理一批新到的文书简牍,不知不觉就耗到了这个时辰,保安大叔大概以为我早走了,巡视时并未推开这间展厅的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靠在展厅中央的玻璃护栏上,眼皮发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不远处的两尊立俑身上。它们并排站在展柜里,相隔不过半米,都是标准的甲士装束,甲片的纹路在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面容肃穆,鼻梁高挺,嘴角抿成永恒的直线。往常看它们,只觉得是历史的标本,是冰冷的陶土,但此刻,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它们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一种被时间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晃了晃脑袋,以为是幻觉时,一声极低微的、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响动,钻进了我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咳……土,又……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干燥的土块相互摩擦。我猛地站直身体,心脏漏跳了一拍。是错觉吗?这展厅里除了我,只有这些陶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屏住呼吸,凝神去听。展柜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也许真是太累了,出现了幻听。我揉了揉太阳穴,准备转身离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嗯……前……几日,那……角,又……掉了一小块。” 另一个声音响起,比第一个更沉一些,带着一种奇特的顿挫感,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语言,每个字都要在舌尖打个结,才能勉强吐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次我确定了,声音来自那两尊并排站立的秦俑。不是从扩音器里传来的讲解,而是……从它们嘴里?或者说,是从它们胸腔里那个空洞的空间里,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震动空气发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语言极其古怪。不是我学过的任何一种古汉语,没有之乎者也,语法结构也颠三倒四。更不是陕西话,虽然偶尔能捕捉到一两个像“土”、“前几日”这样稍微接近的词汇,但语调完全不同,拐着一种古老而陌生的弯,每个音节都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种模糊的、磕磕绊绊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恐惧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好奇和震惊,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攫住了心脏。我死死盯着那两尊俑,它们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副威严而漠然的样子,身体也纹丝不动。但那声音,确实在继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娃……还好?” 第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娃……大了……能……扛……犁了。” 第二个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搜索词汇,“……婆姨……还是……啰嗦……说……我……站……太久,背……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家事?他们在聊家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秦俑,那些在教科书里、在纪录片里代表着宏大帝国、铁血军阵的秦俑,在这凌晨三点的博物馆里,用一种我几乎听不懂的、磕磕绊绊的语言,聊着家里的娃能不能扛犁,聊着婆姨的啰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太荒谬了,又太……真实了。那语气里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生活的琐碎感,像极了村口蹲着抽烟的老汉,随口谈论着田埂上的收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地……今年……雨……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嗯……盼……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词汇量似乎非常有限,翻来覆去就是些关于土地、雨水、家人的片段。我努力捕捉着那些破碎的音节,试图拼凑出画面:也许是两千多年前,某个关中平原上的农夫,被征去修陵或是从军,临走前跟邻居大哥念叨着家里的地、家里的娃。而现在,他们以俑的形态,在这里,在无数个这样寂静的夜里,重复着这些早已被岁月掩埋的细碎心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开口,想问问他们:“你们说的是哪一年的雨?娃后来怎么样了?婆姨的唠叨,你是不是再也没机会听了?” 我甚至想告诉他们,现在的关中,有了机器犁地,再也不用娃扛着木犁了;现在的雨,有时候太多,有时候又太少,但人们有了水库,有了水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的手指抠紧了冰冷的玻璃护栏,喉咙动了动,几乎要发出声音。但每一次,在那声音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我又猛地克制住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克制?我说不清。也许是敬畏。敬畏这跨越了两千年的对话,敬畏这不该被凡人打断的、属于时间深处的私语。也许是害怕。害怕我的介入会打破某种神秘的平衡,害怕他们突然转过头,用那双空洞的、却又仿佛蕴藏着千年沧桑的眼睛看向我。又或者,是一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我只是个偶然闯入者,没有资格去打扰这份沉寂了太久的、属于他们的“家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第一个俑的“视线”似乎微微偏向了第二个俑,虽然那陶土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我莫名地感觉到一种交流的意味。第二个俑的“肩膀”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累……” 第一个声音很轻,像是低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嗯……累……” 第二个声音回应着,带着一种悠长的、仿佛能穿透时光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累。是啊,站了两千多年,怎么能不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慢慢地、轻轻地趴在了护栏上,把耳朵尽可能地贴近玻璃。我不再试图加入,不再试图提问。我只是听着。听着那些破碎的、古怪的音节,在寂静的展厅里流淌,像一条无声的小溪,流淌过千年的光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他们聊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远处传来保安大叔清晨第一遍巡逻的脚步声时,那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展厅里恢复了往日的死寂,只有那两尊秦俑,依然并排站在那里,面容肃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在凌晨三点的困意中做的一个荒诞的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胳膊,最后看了一眼它们。玻璃上倒映出我自己模糊的影子,和它们沉默的轮廓重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出展厅时,天光已经微亮,透过博物馆高大的窗户,洒下第一缕晨曦。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灯火重新亮起的展厅,心里空落落的,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有些话,不必说破。有些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打扰后的克制,和沉默中的重逢。而那凌晨三点的俑语,会像一颗投入时间长河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久久不散的涟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特注:文中插图均由AI生成</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