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母亲(小镇春秋10)

黄美德

<p class="ql-block">  这是夏日的午后,阳光明媚灿烂。母亲坐在堂屋锁纽眼,这是从缝纫社揽的活儿。我坐一侧,开始学习针线活。过道里,父亲扛着锄头走出来,父亲说:“我去田地照看庄稼。”</p><p class="ql-block"> 说罢父亲走了。就在这时,灯花从门口走过。望着灯花小巧可爱的身影,有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脑际。</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了,宝蓝色的天空繁星闪烁。夜晚,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小伙伴们或捉迷藏,或坐门前石阶上猜谜语讲故事。有时,小伙伴们东家游出西家游进。大人没有理会我们,摇曳的油灯下,他们精打细算。小镇田少,小镇居民以商养农。打烊了,摇曳的油灯旁,父母们喃喃细语,有的还有亲昵的举动。只要看见这个,我们跑出来开怀大笑。 男歡女爱,有爸有妈,无师自通。</p><p class="ql-block"> 但灯花家是个例外。夜色中,每到灯花家,幽冥的油灯下,只见灯花的妈妈单个忙乎着家务劳动。灯花家就母女俩人,难道灯花没有爸爸。想到这,我问母亲:“妈妈,灯花有没有爸爸?”</p><p class="ql-block"> 母亲淡然地回答:“有的!”</p><p class="ql-block"> 即使是马锅头,也不会经年漂泊在外,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灯花的爸爸。我的第二个问题出来了,我接着问:“妈妈,灯花的爸爸是干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沉默了,她深邃的眼睛望向浩瀚的天空。日后想来,母亲是在回忆那段段波浪壮阔的抗战史。那时的母亲是位年轻教师,三尺讲台母亲慷慨激昂:“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无数中华儿女浴血奋战,献出他们宝贵的生命,这些英烈像丰碑屹立在母亲心间。然而,这段历史一度有屏蔽有扭曲,就为这个,母亲的沉默是在想措辞。但我等不及了,我再三追问:“妈妈,灯花的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收回目光,她神色凝重地回答:“灯花她爸是个国民党兵!”</p><p class="ql-block"> “国民党兵?!”我吓得一声惊叫。</p><p class="ql-block"> 母亲之所以考虑措辞,就是担心我的反应,我的反应超过母亲的想象。望着我,母亲再也没有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还不到十岁,我是一名小学生。在我所受的教育里,国民党是个大坏蛋,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这时电影里和连环画里,国民党兵帽子歪戴衣裳不整,枪枝上吊着抢来的鸡鸭,嘴里哼着下流的小调,摇摇晃晃地向小巷深处走去,他们去那寻花问柳。想到这,灯花妈在我心里,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但更多的是为她惋惜。</p><p class="ql-block"> 灯花的妈妈名叫黒De,这个名字来自于她的皮肤黑。有句话叫“黑么黑,有葆色”。黑De姨妈虽然黑,但皮肤光滑而滋润,她身材中等,体格健壮,椭圆形的脸上有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高鼻大眼,更显得几分洋气。她浓密的秀发梳成辫子盘缠头顶,一副干练又妩媚的样子。更主要的一点,黑De姨妈的家庭出身非常好,是贫雇农。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不嫁个革命干部,偏偏嫁个国民党兵?我为黑De姨妈感到惋惜!</p><p class="ql-block"> 很快地,又有一个问题出现在心头。抗日战争都是在北方,在北方的青纱帐里和地道里,家乡的这些国民党兵,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转动着乌黑的眼睛不停地猜想。</p><p class="ql-block"> 几年以后我考取中学,我就要离开故乡了。离家前夕,依然是在我家的堂屋里,母亲给我讲台儿庄战役。第一次听到“台儿庄”三个字,就是从母亲哪里听来的。那一天,母亲还给我唱了一支,有点像江南小调,哀伤里带着悲壮旋律。母亲忙于生计,平时是没有时间唱歌的。可见,母亲唱歌的良苦用心。那时,也没想到这支歌曲,竟然与黒De姨妈的人生阅历相关。抗日战争是个大课题,母亲还没有讲到远征军那一页,我便离开故乡一别多年。</p><p class="ql-block"> 我首次听到远征军,是在文革时期。这里有位老院长,当时将他打成牛鬼蛇神,他的罪状之一就是参加过远征军。我还算爱读书的人,我以为远征军就是十字军。国民党已经是反动派了,远征军则是反动派里的反动派。就为这个,老院长被打得要死要活的。</p><p class="ql-block"> 直到粉粹“四人帮”,一天我在阅览《滇池杂志》,猛然看到《远征军秘闻》。我一鼓作气地看下去,这才发现远征军是抗日部队啊!掩卷沉思,我也开始搜寻这方面的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回家探亲的时候,又看到一篇有关远征军的文章,这篇文章恰好就是讲,当年驻扎在家乡的远征军,也就是母亲讲的国民党军队。文章的作者,当时是个小学生。真实的历史,就这样不经意间呈现在我的眼前。</p><p class="ql-block"> 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后,自惠通桥撤回国内,日军一路追击至此桥。千钧一发之际,远征军炸毁惠通桥,撤退到怒江东岸的远征军余部,自此与日军隔岸对峙。</p><p class="ql-block"> 1943年2月9日,陈诚正式获任重组后的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黄琪翔为副司令长官。因主要作战区域为滇西,故又称滇西远征军。</p><p class="ql-block"> 滇西远征军下辖:11集团军和20集团军,这些部队驻扎滇西各县地。</p><p class="ql-block"> 驻扎家乡的116团,为11集团军第6军新编39师。第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第6军军长黄杰;新编第39师师长洪行;116团团长朱道原。</p><p class="ql-block"> 到南涧后,他们在南涧观音寺山腳立一碑,碑铭:新编陆军第6军39师116团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团长:朱道原。立碑日期: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p><p class="ql-block"> 该碑是该团官兵为纪念对日作战中英勇牺牲的战友而立,由于时光流逝,碑已经不存在了,可当年驻扎南涧整训,给这里的人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老一辈人只要谈到这支部队,都能讲出一些感人至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116团在南涧整训期间,只有清晨起床号响起的时候,只有他们唱着抗日歌曲列队走过的时候,只有他们打靶的枪声划破长空的时候,老百姓才感到这支部队的存在。这支部队注重军民之间的团结,借老百姓的东西有借有还,他们帮助父老乡亲做好事,比如说疏通河道沟渠,帮助农民挑粪插秧。老百姓看他们又是整训,又是帮地方服务,南涧杨免庄等一些村子的老百姓提出要杀猪宰羊慰劳战士,可没有想到被他们拒绝了。这时他们物质生活十分困难,他们食不果腹饥肠辘辘,有些士兵于是去摘一种桐子果的野果充饥,这也违法,但老百姓可怜他们,相反还去帮说情。</p><p class="ql-block"> 团长朱道原,在他的部队驻防南涧期间,时常到老百姓家里探访,询问他们对部队有什么看法和建议。这样良好的军容风纪,老百姓怎么会有意见?想一想我当年的认识,简直是对抗日英雄的亵渎。</p><p class="ql-block"> 116团驻扎南涧后在西门外修建了个公园,正中盖了个草亭,两侧用白石子镶嵌出“精忠报国”和“还我河山”。草亭里,这些历经战火硝烟的年轻军人,给当地青少年讲抗战故事,教唱抗战歌曲。有一次,南涧人搭台唱滇戏,部队借机和学校联合,表演抗日的话剧和唱抗日歌曲。唱《松花江上》的时候,唱到“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116团的官兵泣不成声。紧接着,口号迭起,“抗日到底,收复失地,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英雄,誰会不爱?黒De姨妈就是此时爱上116团的将士。这一年,黒De姨妈年方二八,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一天傍晚,她向心仪的战士要照片留作纪念。渐渐地,黒De姨妈和这位战士互生情愫。</p><p class="ql-block"> 那时爱上远征军的,除了黒De姨妈,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婚礼是新式的,是集体婚礼。那一天,三位新姑娘换上旗袍。这一身衣服,让这三位美妙可人的村姑像城市姑娘一样,显得美丽多姿。战争在即,人们依然高歌生命的灿烂辉煌。</p><p class="ql-block"> 对于婚恋,116团的做法显得开明又先进。婚姻除了自由恋爱,结婚还有证书,除了男女双方的名字,还有个证婚人。这个证婚人就是本街长者段家绅。这个证婚人,代表的就是家长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内战,结婚证书就是军属和烈属的证据。这张结婚证书,黑De姨妈的女儿见过。</p><p class="ql-block"> 1944年4月,驻南涧的116团开赴抗日前线。滇西老百姓敲锣打鼓,夹道欢送远征军出国抗日。老大娘们把煮好的盐茶煮鸡蛋分赠给士兵们,中青年女子把亲手做的布鞋和上了底的布袜子赠送给士兵。这是抗战以来少有的自发的欢送部队上前线的场面。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在欢送的人流里,黒De姨妈追逐着丈夫的身影,直到疾进的部队被烽烟淹没了。</p><p class="ql-block"> 大战前夜,丈夫给黑De姨妈来过一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忙完了一天的活计,在摇曳的油灯旁,黒De姨妈从枕头下取出信仔细阅读:“爱妻,见字如见面……”看着看着,黑De姨妈不由自己地念出声。 这时,英俊潇洒的丈夫就像站在面前,依然是青年才俊。黑De姨妈笑了,她抚摸着肚子,情不自禁地说:“夫君,我们有孩子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爱情的结晶。就在这时,腹中的胎儿踢蹬了一下,黒De姨妈说道:“孩子,等到抗战胜利,你爸爸就凯旋归来了!”</p><p class="ql-block"> 1944年末的一天凌晨,黒De姨妈分娩了,这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是个女婴。为黒De姨妈接生的是她的姐姐,姐姐看着婴儿,她说:“这孩子的面貌很像她爸爸!”</p><p class="ql-block"> 黑De姨妈接过来,她说:“是的,就像是一个模子出来似的。”</p><p class="ql-block"> 凝视着襁褓中的孩子,黒De姨妈开心而愉悦。就在这时,姐姐发出惊喜的声音,她说:“你看!这灯花开得好灿烂啊!”</p><p class="ql-block"> 静谧的屋子里,烛光闪烁,灯花耀眼。黑De姨妈愉快地笑了,她想起了新婚之夜。那一夜,也是烛光闪烁,灯花耀眼。烛光和灯花,是吉祥的象征。这个初生的婴儿,奶名就取为灯花。</p><p class="ql-block">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9月3日为抗战“胜利日”。那一天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上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小镇万人空巷,舞狮子的和耍龙的穿梭不停,胜利日的小镇仿佛是欢快的海洋。在欢庆的人流里,黑De姨妈怀抱牙牙学语的灯花,她在欢快的人流里穿来穿去。人们向她打招呼,人们向她祝福。黒De姨妈的脸因为激动和兴奋而发红,她亲吻灯花稚嫩娇美的脸蛋,不停地说:“爸爸就要回来了!灯花就要见到爸爸喽!”</p><p class="ql-block"> 来不及发阵亡通知书,內战爆发。因为没有收到阵亡通知书,黒De姨妈不相信丈夫阵亡,她以良好心愿盼望着丈夫归来。夜幕降临,女儿灯花酣然入睡,黒De姨妈将压在枕头下的照片、结婚证书和来信捧在手里。在漫漫黑夜中,这些信物是支撑她的精神支柱。从此,这个娇生惯养的幺女,承担起养育女儿的重任。</p><p class="ql-block"> 1966年“文革”降临了。大街小巷,打砸抢烧锣鼓喧天,黒De姨妈胆战心惊,她把丈夫的照片、来信和结婚证书藏到箱底。然而,就在这时,更大的口号声逼近家门,黒De姨妈一咬牙,这些陪伴她20余年,被她视为精神食粮的信物,相继变成灰烬。啊!这焚烧的哪里是纸,这焚烧的明明就是她的心。不知为什么,即将焚烧照片的时候,她划火柴的手不断哆嗦,屋里回响着丈夫的声音:爱妻……爱妻!黒De姨妈这时泪流满面。屋外的锣鼓声和口号声渐行渐远,黒De姨妈舒了口气,心想,到时候再说吧。就这样,侥幸地留下了丈夫的照片。青年才俊,军装整洁合体,脖颈上的风紧扣一丝不苟。这就是黒De姨妈的丈夫,抗击日本鬼子的中国远征军。</p><p class="ql-block"> 八九十年代,抗战老兵越过台湾海峡,回大陆探亲来了,翘首盼望中,黒De姨妈过世。</p><p class="ql-block"> 据南涧老辈人讲,驻扎南涧的116团在松山攻坚战中全部阵亡。</p><p class="ql-block"> 1944年5月,中国军队开始反攻了,反攻不在华北、华中、华南,而是在崇山峻岭的滇西和缅甸。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在作战地图上,把腾冲、松山、龙陵划了重重的红圈。于是,松山、腾冲、龙陵的人血,一圈一圈往外漫。</p><p class="ql-block"> 松山战役,中国军人最惨烈的一战,战斗整整持续118天,7000多将士身亡,日军无一人生还。</p><p class="ql-block"> 在这阵亡的7000多将士里,有116团将士吗?我做事还是严谨的,我坚持寻找116团的确切信息。当然,我也改变方法,我从“新编39师”入手。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116团的信息了。</p><p class="ql-block"> 1944年8月30日,日军为了尽快打通芒市至龙陵的公路,向龙陵增派了第56师团、第2师团主力15000多人,向远征军发动了疯狂反扑,在敌人炮火的猛烈攻击下,驻守城外的远征军新39师116团、117团所剩官兵不到百人,遭受重创,其死守隘口阵地的117团3营将士全部殉国。此役奉命死守张金山、南天门,阻击从芒市方向而来的日寇主力的新39师几乎拼光!但师长洪行仍力战不退,率部反复冲杀,在增援友军的协助一下,反复争夺滇缅公路日军的补给线,为攻克龙陵做出了重大贡献。</p><p class="ql-block"> 黑De姨妈的丈夫名李福全,籍贯广东。缅怀先烈,也缅怀先烈背后的女人。她们背负沉重的包袱,养育先烈遗孤,她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p><p class="ql-block"> 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了。</p><p class="ql-block"> </p> <h3>英雄母亲</h3> <h3>灯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