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铁轨上的行囊</p><p class="ql-block">固原火车站在午后的阳光里静卧着,像一只褪色的旧匣子。二十年光阴剥蚀了站台雨棚的绿漆,却没能抹去我记忆里那个燠热的夏日。2003年的暑气蒸腾着,铁轨在烈日下闪烁出刺眼的白光,空气里浮动着煤灰与汗水的味道。父亲樊永福背着我的行李卷——一个用麻绳捆扎得结实饱满的灰蓝色人造革大包,几乎压弯了他本就微驼的脊梁。我提着网兜,里面晃荡着旧搪瓷缸和母亲塞进去的几块烙饼。脚下这条路通往站台,两旁的白杨树叶子纹丝不动,只有蝉在浓荫里声嘶力竭地鼓噪,那声音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柏油。</p><p class="ql-block">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出门”。山西大同,一个比固原大得多的城市,在地图上向北跳了很远的一格。前路像远处铁轨尽头蒸腾的热浪,模糊又灼烫。新奇与惶恐在心底搅成一锅滚烫的粥,脚步便有些发飘。父亲走在我斜前方半步,沉默是他一贯的语言。汗水顺着他后颈深陷的沟壑流下,洇湿了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灰布衬衣。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我的脸,像粗糙的手掌拂过,没有言语,却分明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镇定。他只用肩胛骨更紧地抵住那沉重的行囊,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仿佛要将脚下这条承载着儿子远行之路的黄土夯得更坚实些。远处,六盘山沉默的青色轮廓在天际延展,像大地隆起的脊梁。</p><p class="ql-block">站台上人影攒动,充满了离别的喧嚣和旅途的焦灼。小贩的叫卖声、列车员的哨音、送行者的叮嘱与低泣,混杂着绿皮火车粗重的喘息,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声网。父亲在喧嚣中找到一个稍显安静的角落,将我的行囊稳稳放下。他蹲下身,解开麻绳,又检查了一遍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被褥衣物,以及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书本。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p><p class="ql-block">“都齐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常年被旱烟熏燎的沙哑。</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目光落在他那双扶着行李的手上。那双手啊,如同两截饱经风霜的老树根,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和油污,纵横交错的裂口像是干涸河床的龟裂,无声诉说着与黄土地角力半生的艰辛。为了凑够我这一年的学费和路费,家里那头健壮的耕牛被牵去了集市,换回一沓浸着汗味和牛栏气息的、皱巴巴的钞票。这双手,曾无数次扶稳了犁铧,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正用力地替我压紧行李的边角。</p><p class="ql-block">父亲直起身,从裤兜深处摸索出一个同样皱巴巴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卷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卷零钱。他抽出其中几张票面稍大的,塞进我上衣内里的口袋,又仔细地按了按,确保它稳妥地贴着我的心口。“穷家富路,”他低声说,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在外头,别屈着自己。该吃就吃。”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像生锈的钉子,用力地楔进我的眼底,“书,得往死里念。念出个样子来,才算对得起…对得起咱啃下去的黄土坷垃。”</p><p class="ql-block">他粗糙宽厚的手掌,此刻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那掌心滚烫,带着厚茧摩擦皮肤的刺痛感,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和沉甸甸的嘱托。那滚烫的温度烙铁般烫在我手上,更烫在我心上。站台上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像刀子划破空气。绿皮列车沉重的身躯开始缓缓移动,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哐当”声。</p><p class="ql-block">“上车!”父亲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很大,几乎让我踉跄。他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敛去,只余下一种岩石般的坚硬,下巴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又被死死地压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p><p class="ql-block">我被人流裹挟着挤上车门,慌乱中攀住冰冷的扶手,才勉强站稳。列车加速,我扑向污迹斑斑的车窗。父亲的身影在站台上迅速变小,像一枚被急速抽离的钉子。他依旧钉在原地,站得笔直,朝着列车驶离的方向,固执地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久久地悬在灼热的空气里,成了一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剪影。他身后是空旷的站台和孤零零的白杨树,那扬手告别的姿势,仿佛一棵被风扭曲却不肯倒下的老树,无声地扎根在固原站这片滚烫的土地上,也永远地、永远地烙印在我离乡的轨道起点。</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站在固原站的站台上。阳光依旧炽烈,铁轨依旧向远方延伸。崭新的列车取代了老旧的绿皮车,站房也粉刷过,可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尘土、煤烟和离愁的独特气味,似乎从未改变。眼前掠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带着与我当年如出一辙的憧憬与忐忑,在送行亲人的目光里踏上旅程。我仿佛看到那个背负着沉重行李、沉默如山的父亲,正穿过时光的尘埃,再一次走在送别的路上。</p><p class="ql-block">这条连接站台的路,在岁月里不断拓宽,它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固原的儿女。它像一条坚韧的脐带,一头系着黄土高原深处贫瘠却滚烫的故园,一头系着无数挣脱冻土、奔向未知的渴望。站台是起点,亦是永恒的坐标。每一次车轮与铁轨的撞击,都震荡着离乡者心底最深的回响。当列车载着希望驶向地平线,站台上那一个个凝望的身影,便成了故乡大地上最沉重的锚点,沉甸甸地坠在游子的血脉里,提醒着来处,也丈量着远方。父亲樊永福的身影,早已汇入这站台上无数沉默送别的剪影之中,与固原站一起,成了我生命版图上最深刻的印记——他把自己站成了一块沉默的路标,最终在黄土里走完了他的路,却用尽力气,将我推向了更远的远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