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

白桦

十岁那年的夏天，日头毒得能把石板晒出油。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眼巴巴望着戏台子上花花绿绿的人影晃动。那是县京剧团第一次来我们村子演出，锣鼓声一响，全村老少都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全聚到了晒谷场。

“这嗓子，透亮！”“瞧这水袖甩得多漂亮！”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我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演员。青衣的水袖翻飞得像云，武生的枪花耍得眼花缭乱，我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被勾了去。

散场后，我磨磨蹭蹭不愿回家，偷偷跑到后台。只见演员们正忙着卸妆，油彩混着汗水在脸上淌，却丝毫不影响他们说笑。“小子，看啥呢？”一个花脸叔叔笑着问我。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看看。”

没想到，当天晚上，家里就来了客人。娘把我拽到堂屋，原来是京剧团的王团长。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一开口，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听说你小子喜欢京剧？”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点点头。娘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堆满笑：“王团长，您看这孩子，打小就爱跟着广播学唱，嗓子也亮堂。您要是觉得行，就让他跟着剧团学戏吧！”

王团长围着我转了两圈，像打量一件货物似的，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来，唱两句听听。”他突然说。我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扯开嗓子唱了段《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

刚唱两句，就被王团长抬手打断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怕是没戏了。没想到，王团长却笑了：“行啊，嗓子不错，就是味儿还差点。愿意吃苦不？”

我忙不迭地点头，脑袋都快磕到胸口了：“愿意！我啥苦都能吃！”就这样，我成了县京剧团的一员。临走那天，娘把我的小布包塞得鼓鼓囊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到了剧团，听师父的话，别想家。”我使劲儿点头，心里却满是兴奋，压根儿没把离别的伤感放在心上。

在剧团的日子，苦，却也甜。天不亮，我们这些小学徒就得跟着师父练功。压腿、下腰、跑圆场，疼得我直掉眼泪，可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练嗓子更是辛苦，每天对着墙喊嗓子，直到嗓子冒烟、说不出话。

“这出《挑滑车》，高宠的枪花一定要耍得利落！”“《贵妃醉酒》的眼神，要含情，又不能太媚！”师父们的教导声犹在耳畔。闲暇时，老演员们会给我们讲戏里的故事，从桃园结义到穆桂英挂帅，从白蛇传情到霸王别姬，我听得入迷，仿佛跟着戏中人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能在戏里跑龙套了。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每次站在台上，听着台下的掌声，心里都美滋滋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像师父们那样出色的京剧演员。

然而，老天爷似乎跟我开了个玩笑。变声期来了，我的嗓子变得沙哑、低沉，再也唱不出清亮的高音。看着同期的师兄弟们在台上大放异彩，我却只能在后台干着急。王团长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孩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这碗饭，别勉强。”

就这样，我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剧团，回到了家乡。临走那天，师兄弟们都来送我，有人塞给我一包炒瓜子，有人把自己的戏谱送给我留作纪念。我一步三回头，看着剧团的大门渐渐变小，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到村子后，我成了村里的小学老师。虽然不能再登台唱戏，但我对京剧的热爱从未减少。闲暇时，我会哼上两段，教孩子们唱几句简单的戏词。农闲时节，村里组织活动，我也会登台表演，过过戏瘾。

渐渐地，我成了远近闻名的京剧票友。县城里有票友聚会，我必定会去。大家聚在一起，你唱一段，我来一曲，交流心得，探讨技艺，其乐融融。有时候，还会请专业演员来指导，日子过得充实又快乐。

如今，我已经七十岁了，两鬓斑白，腿脚也不利索了。但只要听到京剧的锣鼓声，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跳动。家里的墙上挂满了京剧剧照，柜子里珍藏着各种戏服、道具，还有一摞摞的戏曲磁带、光盘。每天早上，我依然会像年轻时那样，亮开嗓子，吼上几句。

京剧，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它是我年少时的梦，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更是我一生的挚爱。从舞台上的演员，到台下的票友，身份变了，但那份对京剧的痴迷，从未改变。只要还能唱，还能听，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