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

钱兆金

图/文：钱兆金

美篇号：3592098

“荣总监，原料批次又出问题了！”质检员老李的声音，带着一丝细微的颤音。

荣霞正伏案审阅文件，闻言一惊。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下意识按住太阳穴，那里正突突跳动。“哪一批？具体指标？”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

“T03批次，灰分超标，气味……也不对劲。”老李压低声音，但坚决肯定，荣霞知道老李的能力，他是公司质量把关的定海神针。

“扣下。全部。”荣霞的指令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她放下电话，快步走向原料仓库。走廊里光线昏暗，她脚步踏过冰冷的地砖，每一步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仓库里弥漫着干燥的粉尘气息，荣霞走到那批被隔离的原料前，熟练地捻起一撮，凑近鼻尖，如尝酒师一样嗅闻。片刻，她蹙紧眉头：“批次记录调出来。让采购部负责人立刻过来。”话音落下，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噤若寒蝉的仓库管理员。她指尖捻着那撮不合规的原料，灰白色粉末从指缝间无声滑落，像一场微小而冰冷的雪。

质量部总监这位置坐了七年，荣霞早已习惯在这庞大工业机器运转的缝隙里，与各种突发危机周旋。然而这次原料风波刚勉强按住，更大的震动却如闷雷般滚过整个部门。

公司OA系统冷冰冰地推送了最新架构调整通知：质量部将并入新成立的“卓越运营中心”，由总部空降的王总执掌。邮件末尾那句“旨在提升整体协同效率与成本竞争力”，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铆钉，狠狠敲进荣霞紧绷的神经里。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凝固，键盘敲击声消失了，连空调低沉的嗡鸣都清晰可闻。荣霞坐在自己角落的工位上，能清晰感到几道不安的视线，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侧脸，又迅速缩回各自的格子间。她目光停留在屏幕上那行冰冷的通知文字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心里排山倒海。

隔天下午，她被召入顶层会议室。窗外阴云低垂，铅灰色的天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漫不经心地涂抹在光可鉴人的长条会议桌上，映出王总那张圆润却缺乏温度的脸。他端坐主位，手指交叉放在桌上，像一尊精心打磨的玉石。

“荣总监，”王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却像隔着一层玻璃，“新部门整合，效率优先。冗余岗位，该优化的必须优化。”他顿了顿，目光在荣霞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裁员名单，你们质量部，要出一个人。”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敲在荣霞心上，“这是总部精神，也是大势所趋。你，是部门负责人，这个担子，责无旁贷。”

荣霞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从头顶灌下。她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摊开的名单草稿，几个名字赫然在列，像被钉在砧板上。她沉默着，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巨大楼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王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荣总监啊，有时候，你们质量人就是太死脑筋。市场要什么？是又快又便宜！那些条条框框，该松绑时就得松绑，这叫与时俱进！” 荣霞的手指在桌下骤然收紧，她能感觉到手心的汗水。

她拖着脚步回到自己部门。推开玻璃门，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给每张办公桌镀上虚弱的光晕。荣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上。老李，鬓角已染霜，正戴着老花镜，对着屏幕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据，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摸索着，偶尔按错一个键，又懊恼地删除重来。

他桌上那盆绿萝，叶片却绿得发亮，是他多年精心照料的结果。另一边是刚结婚的小赵，电脑屏幕上还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婚纱照，她此刻正埋头整理文件，手指动作飞快而利落。再远一点，是新来的实习生小林，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初入职场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正对照着手写笔记，小心翼翼地输入数据……

荣霞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拉开抽屉。那本翻得卷了边的《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要求》静静躺在最上面，书页边缘泛黄磨损，扉页上用钢笔写下的“质量即生命”五个字，墨迹早已沉淀，只是被一滴不知何时溅落的咖啡渍染了一小片，模糊了“生命”的最后一笔。

几天后，那份最终名单，还是像一片沉重的铅云，压在了她的办公桌上。王总的名字醒目地签在末尾。荣霞的目光死死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老李。他的资历最深，薪酬也最高，在冰冷的“效率优化”公式里，他成了那个最刺眼的分子。

下班后的办公室空旷得能听见心跳。荣霞独自坐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流淌，映在她疲惫的眼底，变幻着模糊的光斑。她盯着名单上“李建国”三个字，眼前浮现的却是老李那副磨花了边的老花镜，还有他桌上那盆在格子间里倔强生长、绿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绿萝。

她几乎能嗅到那植物散发出的、微弱却执拗的生机气息。抽屉里那本被咖啡渍染色的《ISO9001》，扉页上“质量即生命”的字样，此刻显得格外刺目，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门被轻轻推开。老李站在门口，身影显得单薄。他没进来，只是扶着门框，脸上沟壑纵横，却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荣总监，别为难。我都知道……这把年纪，到哪儿都……都一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就是……就是那盆绿萝，麻烦您……有空帮我浇浇水？它……怕干。”他说完，似乎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失态，迅速转身，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只留下那句关于绿萝的嘱托，轻飘飘地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却重得让荣霞几乎无法呼吸。

荣霞独自坐着，窗外霓虹的洪流奔腾不息，将室内映照得忽明忽暗。桌上摊开的名单，白纸黑字，王总那斩钉截铁的签名赫然在目。她缓缓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笔杆硌着指节，那份名单和抽屉深处那本被咖啡渍浸染的《ISO9001》旧书，在意识里无声地角力、撕扯。她工牌上那张一丝不苟的证件照在变幻的光线下忽隐忽现，塑料卡片边缘被体温捂得温热，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指尖。

笔尖悬停于纸面，墨水凝聚成沉重欲坠的墨点，如心头难以落定的抉择。那盆窗边绿萝的叶子在空调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像无声的询问——荣霞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笔杆，指节用力到发白。窗外，城市灯火织成一张巨大而漠然的网，无声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