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你诵)小说:无言的老马

于潭(闫驱)

<p class="ql-block">  1972年,进工厂已经两年,第一次认识老马,却只是他的一只手。</p><p class="ql-block"> 早就听说,管理油库的老师傅姓马。那天维修设备,我帮助维修工到油库打一桶机油。</p><p class="ql-block"> 车间很大,南北要走五百米。平时,很少到车间最南端的油库。</p><p class="ql-block"> 油库在厂区最南端,灰色的砖墙上写着油库重地四个大字。墙面半腰处有三个半尺直径的墙洞,里面伸出三个龙头。每个龙头上标着油种。</p><p class="ql-block"> 油库左右种着玉米,向日葵,墙上还爬满了紫豆角。简直像农村大秋地里的泵房。</p><p class="ql-block">  “马师傅,一吨锤领五升机油。” 我在几米外就大喊。</p><p class="ql-block"> 机油龙头上的墙洞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开关。我急忙伸过油桶。</p><p class="ql-block"> 这只手很干涩,手型不大,指甲灰黑。接完油后,这只手从开关处迅速滑到龙头口,把关截门后的几滴渗油收集在掌心里。手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见到老马啦”?回来后,有人问。</p><p class="ql-block">  “见到一只手,连声儿都没听到。”我回答。</p><p class="ql-block">  “不要说你了,二十年的老师傅都没听过他的说话声”。</p><p class="ql-block"> 听大家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好奇,开始留心油库的老马。</p><p class="ql-block">  老马每天几点上班,没有人知道。大家上班时,油库门口已经堆着一捆半人高的干柴,有树枝,有碎木屑,有旧报纸。</p><p class="ql-block"> 老马几点下班,也没人知道。大家都走尽后,老马才离开油库。即便在夏天,他也是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离开。 </p><p class="ql-block"> 老马的家在工厂附近的农村。每天,他要在厂内捡拾一捆柴火,背回家。</p><p class="ql-block"> 高高的一捆柴火压在他的肩上。老马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前行。</p><p class="ql-block"> 车间同事们都已习惯。偶尔有中班的工友看到,一捆移动的柴火从窗外慢慢划过就知道是老马。没有几个人见过老马的脸。他的头永远垂在柴火捆下面。</p><p class="ql-block">  由于用心,关于老马的事儿,我打听到不少。他家在农村,是后续窝儿。老伴带过来三个孩子。为养活五口之家,老马倾其所有,包括每天下班后背一捆柴回家。</p><p class="ql-block"> 有人告诉我,别看今天的老马这样,曾经他是名战士。在解放石家庄时,老马犯了错误。因为大意,他把仅有的几桶汽油给点燃,造成重大事故。</p><p class="ql-block"> 老马被部队严肃处理,脱去军装做随军挑夫。一副担子在他肩上,随大部队走到湛江。50年,老马被安置在工厂的油库,一晃二十多年。</p><p class="ql-block"> 在二十多年里,老马不能享受两种权利:一是不调工资。每月六十元工资,老马拿了二十多年。二是没有政治待遇。所有政治活动,他都无权参加,包括史无前例的文革。老马被从社会完全隔绝开。没有人在意,搭理和接近他。</p><p class="ql-block"> 老马只和油库在一起。油库内外窗明几净,就是星期日老马也照常上班。每年他从龙头口接到手心里的渗出油料,加起来有几十斤。</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老马。听到了他略带落亭腔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那天,十年后首次调资的红榜贴在车间模具库的铁网上。下班已经很久,车间里十分昏暗。我看见有人脚蹬着铁网的角钢边,手指插在铁网里,脸几乎贴在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铁网下放着一捆柴火。</p><p class="ql-block"> 是老马。我快步走过去,用手托住他枯槁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红榜的右上角,老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老马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泪水啪啪地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从铁网上下来,老马紧紧攥着我的手:“有我的名字。错误有结论了。组织原谅我了。”</p><p class="ql-block"> 老马脸型很窄,尤其是下巴像刀削的一样,眉毛花白稀疏。</p><p class="ql-block"> 他背起柴火向车间外走去。这次,他是抬着头走的。老马的身影淹没在昏暗的车间尽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