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幽梦影》情结(节选)

立文(老宗)

作者:宗璞 朗读者:老宗 <h1><b>《幽梦影》情结(节选)</b></h1><h1><br> 近见报章杂志上常出现这样那样的“情结”字样,所谓“情结”,大约来自“俄狄浦斯情意综”一词,指在潜意识中无法化解的几乎是宿命的一种情感。《幽梦影》这本书对于我可算得是一种“情结”。<br> 抗战时期,为了躲避轰炸,我家在昆明东郊龙头村,一住三载。【---】有一段时期,我和弟弟没有上学,获准在(最近的邻居)文科研究所去立读,随便翻阅各种书。我们常常在书架中流连徜徉,直到黄昏。我患近视便从那时始。翻阅的书不少,它们也算得我的邻居。对十来岁的孩童来说,那些书是太深奥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本书,是清初张潮所著《幽梦影》。<br> 这是一本讲生活艺术的书,颇像有些书上的眉批,三五句十数句,对生活这本大书做出评点。书中一部分讲人生哲理,讲入世应如何,出世应如何;一部分讲对大自然的欣赏态度,讲如何赏花,如何玩月。轻松的 言及居室布置,严肃的 讲到音韵学。其序跋有云:“一行一句,非名言即韵语,皆从胸次体验而出,故能发人警省。片玉碎金,俱可宝贵。”“三才之理,万物之情,古今人事之变,皆在是矣。”也许这些说法评价太高,但读过后,使人自觉减少了俗气,增添了韵致,便是作用了。<br> 我愿意首先提到如何做人的一则:“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宋人道学以诚敬为本,若无这主心骨,不拘小节的风流便是恃才傲物,或竟是轻薄,令人生厌。近年来流行得大红大紫的“潇洒”二字,因为没有主心骨,有时已成为不负责任的代名词。张潮 将立品与涉世并提,先有立品,才能涉世。只有心存诚敬,才能潇洒风流,自是高见。<br> 又一则云:“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一文喻老年人为字典,少年人为戏文。或可发挥云,少年是演戏的阶段,老年是看戏的阶段。少年应以字典为规范,便有老年之识见;老年应记得自己也是轰轰烈烈演过戏文的,看戏时便有少年之襟怀。若能做到点滴,代沟或可变浅,只是很不容易。<br> 另一则云:“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情到极处自然成痴。现在情近于痴的人恐已如朱鹮、白象一样稀罕。“才兼乎趣”的“趣”字很难界说,是否可以说一方面要对生活有兴趣,生机勃勃如源头活水;另一方面则要有幽默感。十七世纪我们还没有“幽默”这个词,但当然有这种感,有些禅语机锋便是一种幽默。有了“趣”,“才”才是活的。<br> 又言:“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此乃律己严 责人宽 之古训以形象出之也。<br> 又一则提出了值得钻研的美学问题。“貌 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张潮 若生在现代,大可就此写一本书。丑而可观必有其特殊的力量,必定更曲折更深刻。不丑而不足观必平庸无奇。一篇文章句句合语法,并不算好文章。鲁迅文章有几篇峭峻难读,但使人如嚼橄榄,回味无穷。<br> 张潮是大自然的知己。他热爱大自然,了解大自然。他说:“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真率谁知,合受烟霞供养。”独自和大自然相处,是他最得意的境界。他能看出每一景物最特殊的地方。他说:“天下万物皆可画,唯云不能画。”这实在是把云的千变万化揣摩透了。又一则云:“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视,朦胧则宜俯视。”曾在黄山,于晴夜观满月。见清光万里,觉得自己都化在月光之中。朦胧之月,则景物之朦胧更引人遐想。他又说,镜中之影是着色人物,是勾边画;月下之影是写意人物,是没骨画。传神地表达了月下的朦胧景色。<br> 天时变化,草木虫禽在他眼中都是有生命的。不只有生命,且有伦理。“南山之乔,北山之梓,其父子也;荆之闻分而枯,闻不分而活,其兄弟也。”他还自告奋勇做红娘,提出梅聘梨花,海棠嫁杏。物如有知,当感谢他的关心了。<br> 【---】<br> 几十年来,我虽记不得《幽梦影》中的文字,其中的精神却拂之不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自我改造,在思想检查中还批判了《幽梦影》的影响,怎样批判记不得了。近年来,褪下了改造的紧箍儿,又很想看这本书。好容易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借得一本,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已经很旧了,可见看的人不少,我很感安慰。再读时渐渐明白,于我心头拂之不去的,是中国文化对人生的智慧的态度和与万物相知相亲的审美心理。我曾言自己多病,病最深者为“烟霞痼疾,泉石膏肓”。这已入膏肓的痼疾,便是中国文化赋予我的情结。<br> 【---】住在燕园的人,都爱那如火如荼的二月兰。今年不知为何,二月兰很是稀落,想是去年开得太盛。本想再写一则,曰最恨花有小年。但又想,花的生活也需要有张有弛。应该佩服花的聪明,而不必恨。<br></h1><div><br></div> <div><br></div><div><br></div> (图片取自百度,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