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有六个兄弟。父亲排行第四位。二伯早年在我们兄弟姐妹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就没有一点概念。大伯就是共和国的人民英雄张世尚,我为他写过文章。三伯张世旺生于1927年3月17日,殁于1999年1月。时间过得很快,到如今,他在宁德殡仪馆的骨灰楼里居然已经静静地待了二十六年! </p><p class="ql-block"> 二十六年来,一直想写写三伯张世旺。但提起笔却踌躇,心头缠绕的滋味,竟也如他本人一般矛盾难解。 </p><p class="ql-block"> 三伯早年当过兵,后来复员回到了村子里。他当过村干,在村里算得上个体面人。然而,他居然一生不曾娶亲,也无儿无女。他对兄弟和其他家人,似乎都谈不上多么亲近,可他对老百姓却出奇的耐心,对我们孩子们却出奇的好。 </p><p class="ql-block"> 三伯那个时候有当过村治保主任。虽然他没娶亲,没有成家,但村子里家长里短的事总是找他。记忆中早晨灶膛里的柴火正烧的时候,就有乡亲们,因为一些矛盾纠纷找上门来。尤其是一些大妈大婶们,受了一些委屈,絮絮叨叨,把三伯作为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三伯一边烧火,一边在耐心听着。身为一个单身汉,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理着清官们都难断的家务事。小小年纪的我感觉到自己的三伯能量很大,形象也很伟大。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粗线条的,说实在的,从小我们几乎很少感觉到有过多少父爱。而在三伯那里,却悄然弥散着父亲般的温暖。 </p><p class="ql-block"> 那么多的堂兄弟,从小就感觉三伯对我是特别偏爱的。那时乡下日子清寒,过年唯一能攥在手心里的压岁钱,是三伯给的。三伯在另一处灶头煮饭,但凡飘出些鱼肉香气,他便立刻唤我过去——一块肉,一头鱼,倾注了满当当的疼爱。记忆中我人生第一个书包,亦是他买给我的。我们兄弟姐妹的衣裳总是轮流转穿,大的留给小的,唯有他偶尔为我添置新衣、买新鞋。记得那一次他给我买了一件套头衫,我头钻到新衣服里面的时候,感觉那味道都是那么的好闻;阳光透过布料,照到衣服里面的时候,有淡淡的绿,是那么的美丽,仿佛连日子也一同被擦亮了。我高考后到杭州上学时,他拿了一件平时穿在身上、当时算很时髦的一件对扣羊毛衣,让我带走。那件带着三伯体温的毛衣温暖了杭州的冬天,也温暖了我的心。 </p><p class="ql-block"> 读书时每逢周末和假期,我们都上山去砍柴火。记得那次我上山砍柴火,回程时已过午,小小年纪,肩头沉重,饥肠辘辘。经过半山的白云寺时,碰到三伯和一帮宗亲正在修缮寺院。三伯急忙把我接到室内,装了满满一海碗的饭菜递给我。又饥又饿的我,那真叫风卷残云。待我吃饱休息好,三伯把扁担轻轻放上我的肩头,小心翼翼,唯恐压坏我,叮咛我回去一路要小心。有了三伯的加持,虽然肩荷一担柴火,但感觉自己身轻如燕。有时候幸福如此简单:什么叫幸福?这就是幸福!到现在常参加各种饭局。但总感觉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怎么都比不上当初的那碗大杂烩——那是三伯对我满满的疼爱呀。 </p><p class="ql-block"> 待我上了大学,三伯那脉脉温情便转移到了小弟身上;等小弟工作了,又接着流向我侄子。侄子现在已经从上海交大研究生毕业了,在上海工作。每每他从上海回到老家,我们在一块说起三伯,他总是眼睛泛红,充满了怀念。1996年,我女儿不满两周岁送回老家,三伯的疼爱又绵绵不绝地倾注在她身上。至今女儿记忆里,仍隐约浮现着三爷每日递来的山楂片那微酸而温情的滋味。他对孩子们的好,像条河,从他那儿流到我们这儿,又淌到下一代。其实那个年代,生活,大家都不容易。三伯总能把生活的艰辛酿成蜜,甜美了我们的童年,温暖了我们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待我工作后,三伯也渐渐老了。每次回乡,我总会习惯性地往他口袋里塞些钱——对父母或许未曾如此,对他却必定如此。这大约是对童年所受关爱的回馈,更是我心底一份沉甸的感恩。 </p><p class="ql-block"> 年龄渐长,寻常已无梦,我却屡屡梦见三伯——梦里的他笑容依旧亲切如昨,醒来却杳无踪迹,唯余枕畔一行清泪。工作后一直想接他来宁德小住,好好尽尽侄儿的孝心。然而终究被所谓忙碌缠身,竟成了永远的亏欠。他骨灰至今寄存在宁德殡仪馆——生前未能邀他来小住,尽尽孝心,死后却让他长留此地,这究竟是补偿,还是更深一层的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对三伯永远的愧疚,也是我永远的心痛。 </p><p class="ql-block"> 三伯张世旺留在世间的痕迹实在稀少:一张薄薄的户口页,记录着他来去的年月;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是他的唯一形象。我后来用电脑为他添上了笑意——这大约是他留在人世间的唯一印记了。谁说过?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芸芸众生中,三伯只是一粒微尘,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任何丰功伟绩。但在我心中,他却有着不一样的份量。雨夜独坐窗前,墨痕点点洇开。我写下这些字句,是因为我想用这种形式执着地把三伯留在记忆里、活在文字中。 </p><p class="ql-block"> 人间的暖意,就这样流转着。三伯张世旺一生没个自己的家,却把心窝里的那点暖和劲儿,分给了我们这些孩子。三伯,您活在汤的热气里,活在书包的补丁里,活在孩子们的笑声里,活在我每次想起时眼里泛起的湿意里…… </p><p class="ql-block"> (2025年6月13日,雨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