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寂处

吴论如何

太原古县城静卧于晋阳故地，青砖黛瓦间似有六百年呼吸起伏。我从北门“奉宣”步入，瓮城里的两口水井，如凤凰双目，映照过明清商队的马帮，也映照过电影《满江红》拍摄时的刀光剑影。城墙高十一米，延绵三千七百余米，下宽十三米，上收七米九五，以梅花丁之法砌筑，古朴威严如史书垒就。然而这恢宏的“凤凰城”，翼展东西，尾垂南北，却只驮着稀疏人影，在午后的日光里静默得惊人。

市楼立于十字街心，本是凤凰昂首挺胸的象征。四条长街如凤凰羽翼般铺展，却只见稀落商铺勉强支撑。东街的文庙肃立，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门前石狮冷眼旁观游人的寂寥；西街的休憩区藤椅空置，茶烟散尽；南街非遗店铺里，剪纸艺人的剪刀声清脆而孤单；北街的羊汤馆尚存余香，店主倚门数着零星的过客——这便构成了古城的全部脉搏。

这凤凰曾何其辉煌！明初筑城时，北瓮城两井如凤目东望，取“丹凤朝阳”吉意；十字街心隆起“好汉坡”，象征凤凰饱满的胸腹；南门外宝华阁高翘，正是凤凰骄傲的尾羽。至民国年间，城内尚有作坊店铺一百六十余家，旅店四十余座，南关西关车马喧嚣，叫卖声远扬五里之外。而今日瓮城空荡，唯余风过砖隙的呜咽，似在诉说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太原古城虽曾凋敝，其魂未死。2013年修复工程启动时，残垣断壁间尚存一线生机：西城墙遗存三分之一，北瓮城形制犹在。十年修缮，耗资百亿，迁出居民三千户，终令凤凰重现羽翼。七十岁的姚姓老人，自费制作古城模型奔走呼号，更将自家压在城墙遗址上的工厂亲手拆除；那位匿藏“东汾聚秀”门匾三十年的韩姓村民，最终将其献出，使东门重获点睛之笔。老匠人抚过每一块砖石，仿佛触摸着祖先的体温。

修复后的古城本欲展翅。城隍庙片区打造国潮乐园，县衙旁设立研学基地，扎染、晋剧、活字印刷在此焕发新生；146间民宿院落以“福·晓月”“泰·桃源”为名，静待宾至。然今诸多院落门扉紧闭，唯见铜锁蒙尘。魁星楼上的彩漆犹鲜，却无学子登临祈愿；玉皇庙香炉冷寂，神像空对四壁。凤凰羽衣虽美，竟成寂寞锦衣。

转机忽如焰火升空。2023年春节，《满江红》热映，张艺谋于此取景的深宅窄巷忽成人潮奔涌之地。初一到初四，拍摄基地涌入一千六百人；初五至初七竟暴涨至两万。游客们穿起宋装，踏着豫剧摇滚的鼓点，在四进院落里疾步如飞，登阁朗诵“怒发冲冠”，声震屋瓦。烟花彻夜绽放，十字街挤得水泄不通，羊汤馆连夜熬煮仍供不应求，百余家商铺日入过万。短短十八日，六十八万游客涌入，古城如浴火重生。

然烟花易冷。影视热潮退去后，古县城复归岑寂。商户李大姐的“古城贡茶”摊前，与派出所合创的“平安茶”包装上，反诈标语仍清晰可见，却少人驻足细读。“和谐驿站”的调解员闲坐庭中，去岁春节他们处理纠纷六十余起，如今连争执声都稀罕了。唯余联勤巡防队的脚步声，在空旷街巷回荡出沉沉回音。

细察这凤凰肌理，方知冷清中犹有暖意暗涌。东湖美和居的陈醋坊里，酸香固执地弥漫，店主仍记得春节时客流激增三五倍的盛况；十字街角落，“平安茶”的炉火未熄，民警与商户的笑谈间，守望从未松懈；县衙旁的年货节虽已落幕，线上千万销售额却为百县农产品辟出新路。烟火气如残星点点，未曾全灭。

古城命运系于文脉深根。此地非徒有明清风貌，更承晋阳古城两千五百年血脉。春秋董安于筑晋阳城肇始，汉文帝刘恒由此龙潜登基，李世民父子自晋阳起兵开创盛唐。宋太宗焚城断“龙脉”后，明人仍择此废墟筑新城，凤凰造型即暗合唐玄宗“城池凤翔余”之诗意。今晋阳古城遗址公园将兴，考古学家期盼在此设博物馆，让地下文物与地上古城对话。文脉不断，凤凰终有再鸣之日。

夕阳斜照城墙，砖石泛起金黄。我立于“好汉坡”上——这曾象征凤凰饱满胸腹的隆起处，见一位老者推车艰难上坡，仿若旧日民谣所唱“好汉坡上见好汉”的时光残影。忽闻城隍庙方向传来晋剧唱腔，虽无锣鼓相和，那高亢的嗓音却刺破寂静，惊起一群栖于魁星楼檐下的燕子。

古城何须与大同争一时鼎沸？凤凰需蓄力方能高飞。待“文旅+”深融血脉，当历史与当下在此真正相遇，太原古县城终将以自己的姿态——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飞越六百载沧桑，在晋阳大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古建筑如沉睡的凤凰，需以人间烟火为晨露，方能唤醒其不朽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