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寿县城门下的父影

陈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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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里的父爱——“做父母的苦与乐交流圈”第十三期有奖征稿活动来啦

寿县古城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每次踩上去，鞋底与石头摩擦的声响总会勾出些泛黄的记忆。父亲离开我快三十年了，可南门城洞下那盏昏黄的马灯，总在我梦里明明灭灭——就像他当年背着我穿过瓮城时，肩头落着的细碎星光。

一、集日里的芝麻饼：七十年代的寿县县城，逢三逢八是集。父亲总在鸡叫头遍时就摇醒我，他的棉袄带着灶膛的余温，裹着我走过湿漉漉的城墙根。瓦埠湖的水汽还没散，石板路上结着薄霜，父亲怕我滑倒，把我往背上颠了颠，粗布褂子蹭着我的脸颊，有股稻草和汗碱混合的味道。

集市设在十字街口，卖针头线脑的、扎笤帚的、挑着豆腐担子的，吆喝声能穿透晨雾。我最眼馋的是刘大爷的糖画摊子，那勺子在青石板上绕两圈，就能变出条亮晶晶的龙。有次我盯着条糖龙挪不动脚，父亲粗糙的手在裤兜里揉了半天，最后却拉着我走向了卖“大救驾”的摊子。

“二姑娘，吃这个顶饿。”他把撒着芝麻的酥饼塞到我手里，饼还烫嘴，芝麻粒在晨光里闪着油星。我狼吞虎咽时，瞥见他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麦麸窝头，掰着往嘴里送。后来才知道，他攥在手里的几角钱，本是要给家里买盐的。那天他背着半袋红薯赶集，卖完后在摊子前转了三圈，最后还是把钱花在了我的饼上。

回家的路上，他让我骑在肩上过护城桥。我晃着腿啃饼，碎屑掉在他头发里，他也不恼，只说：“慢些吃，看掉河里喂了鱼。”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脚步踏在石板上，咚咚地响，像寿县古城墙上的更鼓，一下下敲在我心里。

二、白球鞋上的月光：八岁那年六一，我在炕头发现了双白球鞋。鞋面白得晃眼，鞋带是崭新的洋布，在昏暗的窑洞里像落了层雪。父亲蹲在灶台前烧火，耳朵却支棱着，等我惊喜的叫声。“爹，哪来的？”我捧着鞋，指尖都在发抖。

“集上换的。”他头也不回，锅底的柴火噼啪响，“穿上试试，跟城里娃一样俊。”后来母亲告诉我，为了这双鞋，父亲把攒了半年的布票全用了，还多卖了两担自家种的青菜。那时候寿县人穿布鞋，白球鞋是稀罕物，我穿着它走在上学路上，小伙伴们的眼睛都瞪圆了。

可活动前一天，我在河边玩，不小心把鞋踢进了水里。捞上来时，白鞋面泡得发白，我捧着鞋哭回家，以为要挨揍。父亲没说话，把鞋拿到灶膛前，坐在小马扎上慢慢烤。他半夜起来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皱纹里全是认真。第二天早上，鞋边烤得有些发黄，他却拿块破布擦了又擦，说：“不碍事，咱娃穿着照样跑得快。”

那天我在学校的土操场上跑接力赛，白球鞋沾了黄土，变得灰扑扑的。但我总能感觉到，操场边那棵老槐树下，父亲的目光像月光一样追着我，亮堂堂的。他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衫，手里攥着块刚从地里摘的黄瓜，等我跑完，就把黄瓜塞给我，擦汗的毛巾还带着他的体温。

三、苇叶里的最后一个端午：父亲走的那年端午，天阴沉沉的。他从集上买回两个粽子，用新鲜的苇叶包着，还带着淮河滩的潮气。剥开时，糯米上嵌着几颗红枣，在昏暗的灯光下像红宝石。他把大的那个递给我，自己拿了小的，说：“二姑娘长身体，多吃点。”

我咬着粽子，看他用指甲刮着苇叶上的米粒，喉结滚动着，却舍不得多吃。那段时间他总咳嗽，夜里咳得炕都在颤，可白天还是去地里干活。端午那晚，他坐在门槛上抽烟，望着城墙外的淮河发呆。我端着水过去，看见他手里捏着张全家福——那是我小学毕业时拍的，他穿着唯一的中山装，笑得有些拘谨。

“二姑娘，”他忽然开口，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以后端午，自己学着包粽子，苇叶要挑嫩的。”我当时没懂这话的分量，只觉得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秋天来的时候，他就像淮河岸边的芦苇，被风一吹，就倒了下去。下葬那天，我把那双穿旧的白球鞋放进棺材，想着他走夜路时，能穿得亮堂些。

尾声：城墙根下的沙棘：如今寿县古城成了旅游景点，南门城洞挂起了红灯笼，石板路也铺了新砖。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在城墙根下站会儿。那里长着一丛沙棘，是父亲当年栽的，如今枝繁叶茂，秋天结满橙黄的果子。

超市里的粽子花样百出，有鲍汁的、蛋黄的，可我总想起那年端午的苇叶香。父亲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漂亮话，可他把爱都藏在芝麻饼的酥皮里，藏在烤鞋时的火光里，藏在苇叶包裹的糯米里。就像寿县的古城墙，沉默地立在那里，却为我挡住了半生风雨。

风吹过瓦埠湖，带来潮湿的气息，恍惚间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从古老的城门洞里传来，咚咚地，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