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借车记</p><p class="ql-block">推着那辆沉重的水泥车,我费力地向前移动着脚步。车轴每转一圈便发出咯吱的呻吟,与我粗重的喘息声相互应和。我弓着腰,狠命向前推去,鞋底在干燥的黄土上深深陷落又吃力拔出,留下杂沓的脚印,又被车轮碾过,浮土便如轻烟般漫起,扑满我裤脚,盖住鞋面,裹挟着工地的气息将人团团围住。</p><p class="ql-block">正午的太阳当空悬照,灼烧着裸露的脖颈与手臂。我抬起胳膊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目光不经意投向远处。二中门口人影绰绰,学生们散学回家,如潮水般涌出校门。忽然间,我心头一震,竟望见了朱晓丽——她骑着辆二八大杠,轻巧地驶过校门,正朝这边而来。</p><p class="ql-block">“老同学!”清亮的声音越过尘土,飘入我的耳中。她轻巧停在我身旁,单脚支地,扶稳了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朱晓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在粗粝的工地上显得分外洁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她跳下车来的动作轻轻摆动。她盯着我沾满泥灰的脸颊与双手,眼神里跳跃着惊讶与关切:“你咋在这儿呀?”</p><p class="ql-block">“当小工,挣口饭钱呗。”我搓搓手,试图拂去掌心的污迹,却无济于事,反而更显狼狈。</p><p class="ql-block">“那……你推这个沉不沉?骑我车子走吧!”她突然拍着车后座,那声音清脆,像一声激越的铃铛。阳光穿透树隙,碎金般洒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笑意在嘴角边绽放,眼神里全是热切与不容置疑的真诚,毫无迟疑。我一时怔住了,那辆自行车崭新锃亮,车把上还系着一小段红绸子,在风里微微地飘。我心头一热,随即又沉了下去——我若骑走她的车,她怎么回家?她下午又该如何上学?</p><p class="ql-block">我无奈地摇摇头:“可别闹了,正月里借笼——我用了,你咋办呢?”她眼睛扑闪一下,抿着嘴,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我自有办法,跑回去呗!”</p><p class="ql-block">她那认真中带着几分天真莽撞的神情,竟让我一时语塞,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我分明看见她额角渗出的细汗珠,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我仿佛看见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土路上奔跑的身影。我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真不行,晓丽。我慢慢推,习惯了。”</p><p class="ql-block">她不再坚持,轻轻推车后退一步,眼神里闪动着水光。她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多当心点儿。”她重新骑上车,又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东西。她终于蹬车而去,身影渐渐变小,最终消失于街道的拐角。车轮碾过浮土,轻扬起的尘埃在正午的阳光里浮游,微茫,散淡,终于归于平静。我伫立原地,怅然若失地凝望着那空荡荡的街口,不知是怅惘于那辆远去的车,还是那骑车远去的青春身影。</p><p class="ql-block">许多年过去,我偶然驱车经过二中梁。学校已然翻新,围墙高大,刷着明亮的颜色。操场边竟摆着一辆旧自行车,车架上“永久”的字迹已然模糊,车把上锈迹斑驳,犹如凝固了的褐色泪痕。它被当作时光的标本陈列在此,供人辨认消逝的流年。我停下车,隔着围栏久久凝视,仿佛又听见那日午后清亮的呼唤穿透岁月而来,又看见她拍着车后座时那不容分说的神情。</p><p class="ql-block">风过操场,微微拂动草木,却再也摇不响那清脆的车铃声了。原来我们人生里最贵重的那辆车,竟是一架永远无法真正骑走的二八大杠——它沉甸甸地停泊在记忆的角落,车梁上驮着少年人全部的赤诚,与那足以照亮尘土的善意光芒。它载不动岁月奔流的重量,却始终载得动人心深处最柔软的来路。</p><p class="ql-block">那些真正把我们送达彼岸的,原来并非滚滚车轮,而是车轮碾过浮尘时,从青春泥泞里生长出来的那一点光——它永远照亮着身后蜿蜒的来路,提醒我们,纵然行至人烟荒疏处,自己也曾是被另一份纯真好好珍重过的生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