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送我回陈家

一壶老酒

资中县陈家场，南与威远县接壤，距威远县城和黄荆沟镇均二十余公里。

几十年来，每当遇到资中藉的朋友或同事（特别是在资中银山磷肥厂工作时），我都会跟他们说，我也是资中人，老家在陈家场。

其实，严谨地说，陈家场于我，不是老家，是籍贯。

我们陈家场的李氏祖辈是清代填川移民。祖父在场上开有塘坊，家境小康。父亲在甜水中长大，从小就有了一口烂牙。

父亲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

大姐憨厚本分，是终身未嫁的“老女”。由二哥、二嫂俸养到老。

二姐贤淑善良，却红颜薄命。青年丧夫后，“烈女不事二夫”，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竟至耄耋高寿。

三姐精明如凤姐，反误了卿卿性命，使我这个侄儿，未曾见她一面。遗下一子，曾来黄荆沟挑烧煤。他舅舅感其母生前之“情”，对他不甚待见。倒是舅娘不计前嫌，不但让他挑走好煤，还为他准备干粮路上充饥。

那时我们年幼，不理解父辈间的嫌隙，只觉得这个老表有点可怜。

依稀记得，随父亲回陈家场，是五岁左右的正月初。那时爷爷奶奶已经去世。至今留在脑海里的零星印象是：

我们坐威煤运煤炭的解放牌拖挂车到宋家铺后，父亲牵着我，走一段，背一段，全是乡间小路，走了好久。

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李氏老宅就在一个转弯处。老宅开间不宽，但进深很长。除临街铺面稍宽外，其余都隔成十余平米的房间，中间还有一个天井。

坐在进门左边柜台里的四娘微胖，颇有老板娘的富态。她好像不苟言笑，但给了我压岁钱。

大姑把“整洁”讲究得近乎洁癖。说话有点木讷，对我不很亲热。现在想来，她应该是把对侄儿的喜欢藏在心头，只是不形于色。

好像二哥不在家。二嫂成天穿堂过市，忙碌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她朴素随和，总是笑眯眯的，让我不感到怯生。

二姑的家在场外不远的乡坝头。见到我，她喜笑颜开。颠着三寸金莲，进进出出，为我拿糖果、花生，煮醪糟蛋。二姑的女儿，父亲叫我喊她“倩姐姐”。倩姐姐招呼了“舅舅”后，就进灶房烧火做饭去了。吃饭时，她看看舅舅看看我，有些拘束和腼腆。

从那以后的六十余年里，常有“回陈家场去看看”的念头。但短短数十里，却动如参与商。总侥幸“来日方长”，错过了半生时光。

岁过古稀后，“来日并不方长”的紧迫，催我“回陈家”，余生莫蹉跎。

知道好友李建近期曾去陈家钓鱼，于是邀他同行。

磕磕绊绊，几易行期。

直到六月七号晚，李建打来电话，说明天可行。

我乃一介凡夫，“凡”得竟有逛市场，特别是乡镇市场的癖好。我知道陈家场逢单日，于是确定九号早上七点半从县城出发。早去早回，以避暑热。

谁知这“撞日”而定的九号，竟如有神助，成为陈家之行的黄道吉日。

常人对“吉日”的理解，至少是“阳光明媚”。

其实不然。

《三命通汇》中对所择之期是否“吉日”的定义是“有变则吉”。何谓“有变”？“久晴逢雨，久雨逢晴”是也。

九号以前，连续高温，溽暑难耐。九号卯时刚到，就下起雨来。

我暗自叹息。告诉李建，若七点半雨不停，就改日吧。

岂料七点左右，雨就停了。我们带着“天公作美”的舒畅，准时出发。

一路上，雨后的道路，雨后的田野，雨后湿润的空气，雨后清凉的晨风，让人神清气爽，胸臆豁然。

出高石，进宋家，刚过熊桥拐上去陈家的公路，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期待就涌上心来。

走出停车场，来到场中三岔路口。李建问：“朝哪里走？”

朝哪里走——我也茫然。

我努力搜寻着头脑中的记忆碎片，随手往左边一指：“先走这条街吧”。

这是陈家场的正街。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两边货摊、店铺的经营者，希望发现适合我询问的人。

走了近两百米，来到街道转弯处。我看到左边一店铺，门前坐着一男一女，店里正在理发。

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可以询问的对象。

首先，坐在货摊后面那位大哥，和我年龄相仿，符合我对年龄的预期。

其次，过来人都知道，场镇上的理发店，就是信息情报站。场上的时势变迁、小道新闻、家长里短，都在这里进入待诏师傅的大脑储存器。

我决定上前一试。

坐着的大哥见我走来，连忙笑脸相迎：“买药糕哇？我的药糕是祖传的，在这条街上卖了几十年了。”我一听，窃喜“有门儿”。

我没接他的话茬，径自问道：“大哥，向你打听一个人呢，你认不认得到一个叫李祥志的？”

“李祥志，李二哥嘛，一个又白又胖的大汉儿？”

“对、对、对！”我连声说。

“认得到。”大哥哈哈一笑，抬高嗓门。

“那你晓得他的家在哪里吗？”我迫不及待。

“就在这里噻！”大哥似乎比我还激动，指指身后的理发店。

“真的呀？”我愕然，有这么巧？

这时，旁边那位大姐和待诏师傅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过来。大哥指着待诏师傅说：“这个房子好多年都没得人住了。现在便宜租给他理发，相当于帮忙看房子。”待诏师傅连连点头。

大姐说，李二哥的后人去无锡开馆子，找了钱，房子都买了两套。

我点点头。二哥的儿子李臣在江苏无锡开川菜馆，我是知道的。2013年我去无锡出差，还去过他家。

大哥话闸顿开：“这家人出了一个空军，在部队和地方上都是当官的。”

他说的是我大哥。在资中二中考入空军部队。曾在重庆白市驿军用机场任飞行大队长。七十年代初转到地方，是内江市外贸局土特产品进出口公司经理。

交谈中，知道大哥姓甘，大姐姓胡。这里的地名叫“弯弯店”。随后，甘大哥和待诏师傅热情地领着我，参观了老宅。

尽管老宅已从穿斗结构的瓦屋变成了混凝结构的楼房，但它开间窄，进深长的雏形，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这是放在老宅一隅的陈年旧物。没有牌位、没有供果，没有袅袅香烟，没有萤萤烛火，但它就是李氏门宗的香火板板！依然透露出香火龛的肃穆和庄严。

屏气凝神，我感到了呼吸急促的沉重。眼前浮现出梳长辮，穿长衫的长辈们供奉先人，祭祀祖宗的情景。

爷爷奶奶啊，孙子虽然没有见过您们，没有领受过您们的隔代亲，但我知道，今天来陈家场，天气突然变好的吉祥，寻访一问中的的奇遇，是黄荆沟和陈家场一脉相承的缘分有灵，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应。

更是先人们对我这个晚来后生的宽容、垂爱和护佑。

无论您们已然位列仙班，还是超生人寰，晚辈在此虔诚地恭祝您们：灵魂安息 ，归宿安生，逍遥安稳。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童年来时，围坐吃饭的那张八仙桌。若是，七十余年的五味侵蚀哦，难怪它容颜沧桑，骨瘦如柴。

在这张八仙桌上，曾有过多少佳期良辰举家团聚的欢声笑语。

但我知道，这些欢声笑语中，没有母亲的份儿。

因为母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每当她忙完灶头上的烹煮洗涮端起饭碗时，桌上已是残汤剩菜，杯盘狼藉。

世风本就重男轻女，更何况她还是婆婆手下的“儿媳”。

这种为人儿媳的苦楚和伤痛，深深地烙刻在母亲心中。

当她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她痛定思痛，将心比心，对儿媳平等相处，宽厚以待。

不是说“三个屠夫摆猪，三个婆婆摆媳妇”吗？但你在任何一个婆婆大娘的“三人”堆里，都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母亲说，媳妇是自己屋头的人，自己的牙齿不能张开嘴巴让外人来数。

母亲哦，为娘堪敬，为婆也堪敬！

这是拆剩的老宅后院。它真实的保留了老宅的结构和外貌。

从后门出去，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滋润着水土宜人的陈家场。

待诏师傅告诉我，顺着这条街走出去，可到达十余里外的老罐堂。

老罐堂是生养母亲的地方。

母亲是苦命的。

当她十六岁嫁入李家时，已经父母双亡。两个十余岁的弟弟寄放在舅舅（姨妈？）家。

母亲说，每到逢场天，她都要偷偷跑到场头，朝老罐堂方向张望，希望能看到两个弟弟。

这一望，既是对这世上唯存两个亲人的念想；也是对少不更事的弟弟们寄人篱下的担心。

这一望哦，更是她身为大姐却又力不从心的无助和迷茫。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没有回过老罐堂。那是让她牵挂又伤心的地方。

这一生，她把“娘屋”深深地藏在了心上。

从老宅出来，我们兴致勃勃去“赶场”。

哪曾想辰时刚过，就已散市。偌大一个农贸市场，静幽幽，空荡荡。

除坐摊、店铺外，没有了兴奋神经的鸡叫鹅叫，熙来攘往。看不到背背篼、挑箩筐，衔接地气的赶场人。

倒是正街两旁的茶坊、麻将馆，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生意兴隆。

沿街停满的各种车辆提醒你，乡下人赶场走田坎，过跳蹬的光景，翻篇啦！

正午时分，我们刚刚回到家中，雨后的太阳，就跃然而出。上午宜人的凉爽，即成昙花一现。

岁月不是书，翻过去，就翻不过来了。

错过归期几十年，归来沧海变桑田。宅又拆，楼又空，人去也，枉留一声长叹。

此生来过陈家场，今日离去无挂牵。

今日离去，怎能无挂牵！

今日离去，梦里梦外都挂牵！

蓝色御景湾

二零二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