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溪集》明 鲁认

玄云社·山亭

壬辰赴义

万历二十年壬辰（1592）四月十三日，倭兵二十馀万艘，驾海而来，连陷沿邑。士女荷担，朝野耸惧。权光州慄，以世谊有素，知公胆量，贻书曰：“国家遭艰，臣子当死。”公以告七十老父。父曰：“主辱臣死，义之当然。汝须趣装赴召。”公时年二十七，承命勇往。则权公与之募义。义旅云集。战此有功。未几，朝廷擢权公为都元帅。公参其筹画。梨峙之阵、幸州之役，斩馘甚众。癸巳（1593），晋州陷。公又从权元帅下，镇宜宁，屡为奏捷。防御釜山，势如卫藿。时天将李提督如松、泗川总兵刘绽率兵五万，既复平壤，进次京城，与诸道义兵并力破贼。贼将清正，退遁蔚山西生浦。行长，退屯金海府。

丁酉被俘

丁酉（1597），秀吉更加精兵八万，进屯对马岛。时李统制舜臣，以军政违约，遽尔被拿。元均代领其众，防御失策。故贼船渡闲山洋，陷南原城。湖南一路劫掠殆尽。公之七十双亲，时在锦城。公跃出戎阵，颠倒归觐，则笃老体候。虽为苟存，环顾四境，已无尺寸乾净处。公扶护双亲，入锦城山中。猝遇群贼，大剑长枪，四面环立。即地祸色，万无图脱。公叩踊翼蔽，乞全双亲。于是众丑感其至恳，遂舍之而去。公更为扶护，昼夜跋涉，安顿于宜宁营邸。时天将杨元，阵于南原，为贼所围。公自宜宁，轻骑往觇。则贼势甚炽，外援未及。天将突围已走稷山矣。士卒星散，道路又塞。欲归报元帅而势无奈何。猝遇众贼，围之数重。公单枪奋击，南出十里许，则大雾四塞，追贼又至。忽为疾矢所中，顿绝方苏。彼虏突入束缚，牢囚丑阵。翌日，勒送于顺天防沓浦。所经涂途，积尸如山，流血成川，惨惨焉不忍见。至则我国年少男女被俘者，皆良家士族，而不知几千万计。于是公欲自决，而系缚在身，未由措手。屡日绝粒，抗声奋骂。虏益肆毒，缚载归船。留浦旬馀，问于舌人曰：“何不杀我，牢锁到此？”舌人曰：“关伯平秀吉，令诸将曰：六年举兵，无所成功。第今所快，必使朝解，无全人乃已。年壮则生擒，老弱则割鼻。割鼻多少，赏功高下。公则非但年壮，又解文官人。故俘去云云。”

蛮徼涉险

顺天左水营前洋，俘人所载船十馀只，共渡安骨浦。舟行三昼夜，到一陆。村家异制，衣裳亦殊。是对马岛也。又二昼夜，渡一大海。涯岸渐近，蒹葭苍苍。望见一陆，即倭之壹岐岛云。浮海五夜，去国千里。君亲消息，无地凭闻。因悲绝有诗。翌晓发船，渡一海，即西海道筑前州之残岛也。下船登陆，至于丰前州之中津村而宿焉。厥明，又渡一小海，是伊豫州之浮穴云。我人被掳先至者，已尽化为倭形，见公号泣冤惨千般。耳不忍闻，目不忍见。有一倭僧，以饭一器菜一盂鱼一尾，朝夕供馈。公自以不知君亲存殁，却鱼而只进蔬食。又自愤叹曰：“嬴秦弃礼，仲连欲蹈东海。武王伐暴，伯夷遂饿西山。况此贼何等丑奴，何等雠敌也。到今不死，食雠之食，宁不愧于心乎。”千思百虑，只图还归，而无路渡海。适遇务安士人徐景春，即在国相亲者也。共叙怀土，遂谋返国。

倭窟探情

赞岐守一正，即丁酉之来屠罗州者。惯公而欲为仍留，待之极温。公外许款意，而内探贼情。

○先是。有倭僧永首佐，频来见公。而以红黄银笺纸，乞诗若笔。公遂为制给。则永师以识字高眼，大加称赏。自是倭官年少辈往往抱扇乞诗。诗成书罢，银子辄至。公以所得银子，潜买舌倭，细诇其山川险易户口强弱处。而又于永师，密问贼酋机事。登之日记，藏之夹袋，以为归国复雠之策。

○戊戌岁（1598）除夕，倭以荆楚旧俗，燃灯驱鬼，事神如事父母。良辰佳节，只令人悲怛。与徐友相对泪下曰：“老亲无疾病，吾君尚康宁。松楸邱陇，谁荐一盂之饭。烟花禁苑，倘进百官之贺。耿耿思量，节节悲恸。”

○己亥（1599）正月十五夜半，与徐友及被掳人数十，潜乘小船，西出江口。为赞岐守部曲四郎者所缚。翌朝日，三丈官门外，将有斩头劫降之状。公抗声大骂曰：“速杀我！速杀我！”首邱哺林，禽兽尚然，况离亲去国之人乎。中有一倭援剑而止之。遂勒送于和泉州日根地，乃石蔓子部曲将倭家也。徐景春则移送大津城。乱后馀喘，万里相逢。忽复相别，别后臆怀，尤增抑郁。是月之晦，始闻天兵电击，倭奴风靡，连降乞和。臆怀少弛。

○萨摩守义弘，以舌倭问公来历。公曰：“余二十前，学周公、孔子之道。壬辰乱，参谋权元帅阵。一朝事误，被俘到此。”义弘礼之甚厚，朝夕供馈如浮穴时。公又辞不受。

○倭僧希安(一云安西堂)，北学而知礼者也。问公蔬食之由。公对以朱晦庵家礼。安叹曰：“朝鲜人守法知礼，其来久矣。吾于庚寅年间，思欲一观。自中国乘舟渡海，遇风而止。今日所睹，始信前日之闻也。”公与安情好日密，愿见日本风土记。安出示。公誊之日记。因恳曰：“今幸遇有道和尚，愿得刷还便。”安曰：“朝鲜被虏人潜谋亡走。反为虚死者尚多。嗟哉！朝鲜武官李晔被俘于清正，清正待之甚款。及其亡走，发卒追捕晔。拔剑刳腹，因投水中而死。其馀同党，皆为致死。为君计者，勿复出此言。”

○一夕，安自畿内山城而来曰：“今倭皇死，众议纷纭。明年，当更犯朝鲜。公之安留此土，幸也。”公惊问其情。安曰：“日本数百年来，未有干戈，不知师旅。而百官之改替，科目之取才及法令赏罚，与中国无异。自为一乐国矣。五十年前，南蛮海舶，满载炮矢等物，漂到日本。日本之人，从此力学，皆为妙手。自成战国之习，而便作禽兽之域。今皇帝统合六十六国，为六十六州。生民涂炭已极，而不意暴死，众情汹汹。”又问谁其代立。曰：“大閤(指秀吉)无子女。养妹之子，任关伯，分守伊势、尾张等州。大閤临死，召诸将曰：后事托于家康，待秀赖(秀吉爱妾子)成立还政。然倭之性，虎欲狼贪，不可信也。”

和馆结约

天朝差官从者陈屏山、李源澄，来馆和泉府者久矣。公往叩其门。陈，李迎拜曰：“那里人？”曰：“我乃朝鲜官鲁认也。以丁酉贱俘。激感　天朝东顾之恩，敢来见。”曰：“所馆何如倭？”曰：“此府守部曲四郎者也。”两人礼而送之，时则二月二十日也。

○翌日，陈、李来曰：“夜来甚似。”曰：“恋君思亲，一刻三秋。”两人曰：“此乃忠孝所潡，益增矜怜。”公曰：“今见足下，有温厚慷慨底义。愿与同舟，而得到中华父母之国，以图弊邦雪复之便。”屏山曰：“公之所怀，凡秉彝者，孰不感动。已许方寸，何疑同舟，只待顺风，可也。”

○越三日。公又往陈、李馆。陈、李起拜而请赋诗。诗成，陈、李极加嗟叹。进酒溢欢。仍问曰：“公在倭探机。则秀吉死后，众议何如？”曰：“筑前中纳言金吾者，为内府将，欲更犯朝鲜，而以内府米五万馀石，出为军饷。家康以黄金四十万锭，出资兵用。清正等所欲，不在朝鲜，将有射天之计。我以天朝臣民，既知其机如此。正欲归国，以备不虞也。”

○越三日，昼梦拜榻下，遂吟一绝。

○自三月初日，与陈、李密谋发船。而初七夕，屏山来曰：“去年唐船回棹时，潜引朝鲜人带向大明。而倭奴知机搜船。果被绽露，戮辱滋甚。日昨之禁止书字，或恐人知，正以此也。

○翌日，义弘(石蔓子第二子)拥前后百馀枪剑手，驰到船头曰：“唐船何日开洋。待挂帆时，必搜船后，可以发行。”唐人曰：“虽百搜千觅，必无可疑。”义弘驻马良久，仍向山崖，驰逐田猎，炮响不绝。

○厥明，屏山来曰：“倭必搜船，势难同渡。”公罔知所措，终夜嗟咄。梦见双亲，诫曰：“何须愁悯，不难渡海。”觉来胸怀稍宽。(前后日记。连有君亲兄弟之梦。而删烦止此。)

○翌日独坐，百尔思量。今此倭村，乃绝岛。渔家小艇十馀只，泊在前浦，夜无守直。而我国人数三，亦在此村云。若与共谋，虽不到中华，庶可直渡朝鲜。日暮，潜引此辈。问其来历。则一曰兴阳奇孝淳、一曰密阳郑东之、一曰京畿风石，皆以壬辰俘人，雇赁此岛者，于今三年。公堕泪曰：“我乃罗州鲁别座也。丁酉，见俘。万死到此。尔等若善操舟，何患渡海。”孝淳等泣曰：“虽善操舟，难办回粮。”公曰：“与我共济，何患回粮。”乃以银子三钱分许曰：“看汝饥色，令我悯怜。当谋酒馔，暂解羁愁。”孝淳等感激叩头。

○翌日暮，又引孝淳等。潜许十两银子曰：“以此贸粮。但机事，必不使鬼神知之。”应曰：“唯。”

○翌晓，潜见陈、李曰：“倭虽搜船。我有一策，未知佥君其肯相应否。”曰：“有何策？”曰：“我潜乘小艇，先出十里许小岛。以待倭奴搜船后公等挂帆时，迎出中流，追乘贵船。此非奇策乎。篙工船只，已备矣。”陈李曰：“公诚贯日月，更得生还之路，吾等当与林公密密定计。”公归与孝淳等，资粮百斗，炊鼎一坐，水桶三个，好为办备。

○粤三日十五夜，陈李盛备酒肴。乘月邀客，酬酢良久。禀于客曰：“有一朝鲜官姓鲁名认者。丁酉之乱，俘入此土。恋君思亲，日夜血泣。令人矜恻。况有义气能文翰。未可与伊人同舟乎？”客曰：“其人今在那里？”曰：“在这房中。”曰：“叫他来。”公整衣冠，出揖而坐。客曰：“俄闻陈、李，知子来历。又相子客貌，果不葬蛮夷中者。今与我渡海，则福建军门，必以夫马护送矣。”公即起拜谢曰：“不佞之至愿，只在此耳。”陈、李亦喜而谢。因言潜出浦外，以避搜船之患。客抚掌叹曰：“奇哉是计，予愿谐矣。”因唱歌弹瑟，大醉忘形。公即缀一绝。

○翌朝，问陈、李曰：“昨夜客，如何客？”曰：“是福建军门差官也。姓林，名震虩。”公曰：“干何事而来耶？”曰：“福建军门都爷(即郁御使)鸿图伟略，明见万里。故窃为朝鲜，以济其艰为己任。赉付白金八百两于林公，使作渔子行商，潜入萨摩，厚赂漳州人为石蔓子医师者许义厚。因纵反间曰：日本无故兴兵，残破朝鲜。不有天威，皇赫斯怒。特命兵部尚书，差征倭元帅。统秦、楚、燕、齐、韩、魏、赵及西戎、北狄具甲精兵百万，出山海关，渡鸭绿，荡釜山。因直捣对马、壹岐、西海等岛。更命都御使，差水军都统使。以闽、浙、湖、广、云南、吴、越舟师一万艘，又琉球、暹罗、安南、交趾佛狼机、西域水军万馀艘，直入萨摩。必灭日本，以不天下为家之义。林公果以此分付，通于义厚。义厚即到朝鲜泗川地，反间石蔓子如此如此。石蔓子惊惧曰：际此空虚。大明舟师，倘或直渡，则势如压郊。即掇兵而归。盖林公智虑深远，能成天下之大功。风骨轩昂，气宇倜傥。是以一见之子，勇决同舟。”公曰：“从此可得生还，则当为林公与二足下，建立生祠矣。”

华舟同济

十七日，东风习习，天气明朗。华舟理楫，义弘闻奇，使麾下将欲搜船。公招孝淳等曰：“明晓，当发华舟。吾当如约。”日暮，乘小艇，依泊浦外小岛。达夜疑惧。平明，华舟果出浦外。风帆半挂，渐近小岛。公迎出中流，挥手招招。林公与陈、李望见住帆。孝淳促橹如飞，傍于华舟。陈、李以两大索垂下，使结小艇头尾。公先攀登，孝淳等亦以次继登。陈、李争执公手曰：“子命贵矣。”即馈白酒。喜气填胸，不食如饱。帆挂长风，疾如飞龙。

○越三日，风顺波平，舟人大喜。公详视船制，则船尾别作层小楼，安奉观音菩萨，朝夕焚香。而篙工坐其下，置灵龟以定南北，夜则明烛视之。船头长向西南间，虽遇八方风，其帆如之字乙字样，只定所向而进前矣。夜半起视，海天一色，遂吟一绝。(删烦)

○越再明，长鲸喷海，半空飞雪。舟人惊喜曰：“船已渡矣。”公曰：“何以知之？”曰：“水族皆喜在水浅处。今鲸鲵之喷，想必水浅。是以知也。”俄有一少年巧吹凤管，遂吟一绝。

○翌朝，望见奇峰罗列于百里许。问之则曰：“那山，越天台山。”一自挂帆，天借顺风，便到中华，才一旬矣。但舟稍向西，直抵越南。自此南下，则明日可到吾漳州地云。俄而日暮夜黑，火光连照沿海。问则曰：“春讯舟帅(一作师)悬夜营灯，以防倭贼潜入之患。此乃戚将军继光筹海新法也。”

○厥明，起视。渔舟商舶去来无数。而彩鹢锦缆，间间相杂。箫笙鼓角，往往相和。太平繁华，于斯可见矣。

○翌日昧爽，舟人大喜指点曰：“那边山，乃吾家山。日未午当到泊矣。”千里利涉，一舟呼福。于焉港口老少来迎曰：“吾弟吾兄，亦来此船否？”舟人亦曰：“吾家吾党，皆好在否？”招招答问。佩壶来慰者，连络不绝。俄有一将官戴帽腰金，乘六人轿，擎黄金盖一双，盛备威仪，疾行来问曰：“此何样船？”林差官，亦整衣冠，相揖对椅，答以所干曲折。将官曰：“虽军门差船，既自日本来，则舟中人物，各样照点后，转报各衙，乃讯防之例也。”林公曰：“我专以间谍往来，万无可疑。但朝鲜六品官一人，陷于倭而不屈，恳于我而同还，欲图雪复，昼夜血泣，真义士也。而其所率三人。天将董提督战败于朝鲜时，其标下为倭俘者，亦三人。今带来者此也。”将官曰：“叫他来。”公即出揖。将官亦揖曰：“若朝鲜人，何不直渡本国，而枉来万里他国。”公对以所抱曰：“拟哭秦庭，沼彼吴宫。”将官曰：“果义人也。”迎入而命茶进酒。因请赋诗，遂缀二绝。将官嘉赏，更设水陆珍馔，劝之慇勤。公起辞曰：“我国一导朱晦翁家礼。况丧制三年，无贵贱一也。我虽流离颠沛，既不知君亲存殁，则何敢自毁。”将官曰：“君未知处变，有身而后，可尽忠孝。万死之馀，若一病生，身命可畏。”公未及对。林公挥手曰：“此人虽在贼土，以礼自律。况渡海之后乎，不须疆辨。”将官曰：“朝鲜文献之称，信非虚矣。”别命蔬果以进，更制白衣冠而与之。公起拜谢曰：“鄙之渡海，都是林先生及陈、李之德。愿以一杯分之。”将官即招陈、李，命酒曰：“公等带鲁回，必享阴德。”屏山曰：“小的等自少志学，四十无闻。薄游海外，偶逢知爱，遂得同济。然倘非林大人，安得到此。”

○翌日，将官指壁上画幛曰：“此画何如？”公曰：“妙哉！妙哉！”曰：“此乃吾八岁儿之所画，愿得题诗。”公辞曰：“公子宝幛，岂可污之以偏邦拙吟也。”将官固请，遂题五言一绝。

○四月初吉，有一美少年，偕屏山来曰：“我乃源澄从弟源清也。去丙申年，漂到济州。贵国待之极款，护送辽东，遂得生还。琐尾辛苦之状，我实先获。”赠以洒金绵纸百丈，公即以一绝谢之。

○翌朝，公曰：“今日必欲早发。”将官曰：“林差官到泊之状及公之同行七人，不可直送于军门。但先送于漳州海防，则海防官又差人护送军门矣。”赆以白金一两曰：“自此到漳，并水陆二百馀里。以此金，或贳马代步，或沽酒䭜饥，以为数日之费。”公拜谢而出。林与陈、李已在舟中曰：“吾等家在此海澄县，而将官使我护送于海防，故今又同舟。若到漳州，与公当别，共酌大醉。”挂帆半日，到泊渔店，所经水路百馀里云。下宿客店，身如解缚，寝食似甘。

○翌早，骑骡疾驱，到于漳州，馆于市店。店人之厚待慇勤，乃风俗之例也。

漳府答问

四日，林差官与公等，进于海防衙门。先呈浯溆寨文牒，次陈公等来历及日本贼情。海防以呈文，送于知府。知府送人邀公。公进知府。知府问曰：“秀吉之死丁宁，而屯高丽诸贼，果皆退去否？”公曰：“秀吉积恶贯盈，去戊戌七月十七日，以天殃暴死。诸贼秘不发丧。有家康称号者，以秀吉临死之言，自袭为关伯。诸贼忿耻，众议纷纭。前头之事，未知如何。”知府又曰：“天将几度接战，几度决胜？”曰：“天将李提督，大捷平壤之。之后，本国都元帅权慄，所向连捷，恢复三道。时全罗一道，乃义兵之所。倡义金千镒。招讨高敬命，皆以大节殉国。丁酉秋，秀吉更加精兵八万，直向全罗，陷南原，又犯京畿。天将麻贵，以铁骑数万，大破其前锋。又于蔚山，攻至十日，则诸贼尽遁。盖天将胜捷不一。而噫我皇恩，岂以口舌形容哉。”知府仍命进酒，又请赋诗。公即题四韵一首。知府极加叹赏，赠以十两银子。即命驿吏，传牌于兴化府曰：“朝鲜官鲁认，自日本回来。所经各驿，发马护送，以示天朝柔远之义。”公谢出门外，驿驲五疋，已来待矣。

海防叙别

五日，陈屏山、李源澄，将还海澄。公以五钱银子，沽酒叙别曰：“非君高义，吾何到此。一见异域，万里同舟。情孚谊孰，有同骨肉。今将阔别，可不消魂。”立题一绝于其扇，以留别后之思。又以四两银子，泻慰别怀曰：“二君归家，别谋新酿。盛会亲朋，须说朝鲜人鲁认之情馈也。”两人固辞曰：“吾当赆行，而只缘远游不利。囊橐俱空，未逐情谊，深以为愧。岂反受足下之赐也。”公又固劝曰：“今已登程，万里可凌。男儿到处，何患口腹。”又赠宝剑二柄，以示肝胆一古剑之义。陈、李亦以菱罗一匹赆之。公使奇孝淳等，罗伏于道，再三叩头，臆怀无穷焉。

兴化历览

六日，公与林差官，驰向泉州，日才午矣。所经三驿，立递所骑。而所馈馔物，到处甚盛。满城花锦，倍于漳州。行至兴化北门，有阁嵬然，题曰朱文公生祠。居人曰：“文公尝莅此同安。而民之永慕敬祭迨今如昨。”曰：“然则祭于何时？”曰：“以惊蛰、霜降。”公入庭四拜而出。

○自漳州至兴化千馀里，铺以熟石。无寸路无砖处，平广如砥。中华物力，举此可见。

○水田外，皆种蔗草。其状如芣而叶青。去秋种之，今初夏刈，煮为砂糖。夫炼法则初煮为乌糖，再炼为砂糖，三炼为冰糖云。

○水田禾穗半秀，怪而问之。差官曰：“地维南尽，风气早熟。正月念间落种，五月收获。而五月再种，十月又获云。”日未午，驰到福建省。城市繁华，衣冠文物，真天下壮观也。林公带公，馆于渠之旧主人家。主人欢迎曰：“何日自日本到泊？”林公曰：“如此如此。”又曰：“吾门孩子无恙否？”主人曰：“好在好在。”急以小僮招其子。其子颠倒走来，相对堕泪。公问于主人。则曰：“林君，本以漳州海澄人。与县乡官有隙。罗织祸网，久成疑狱。军门都爷明断曰：尔狱疑讶，不可空放。质其子于坐营司，而赉白金八百两。许送于日本，使之反间于石蔓子。今始归来，父子相欢如此矣。”

○越三日，公困倒楼上。省中秀才辈，愿见投帖。公即整衣冠迎接。皆英妙端士。相让上楼曰：“足下自日本来，果是何邦人？”公示以一绝。○

福省呈谒

十一日，林差官带公等四人，进军门。一省各衙诸相，皆会于歇厅。俄而，铮鼓箫管，一时并奏。问则曰军门掌三号也。门即洞开，差官引公而入。则楼阁峥嵘，棨戟森列。第五门外，有绣龙衣一将官，独立阶上，先为迎见。差官又引进三叩头，即呈文于大司马。(金学曾)大司马三复三叹。使门子传示于诸相，诸相亦为之称赏。差官又引至坐营司歇厅。五门外之绣龙衣者，杨洪震及呼鹤来二从事在焉。以客礼待之，分椅东西，三揖三让。仍曰：“闻足下善于文翰，或可惠我以一联？”曰：“虽缀荒词，岂云诗乎。”遂赠五言四律，坐营即持入大司马前。大司马见而嘉奖，即分付曰：“朝鲜官鲁认，留养坐营。而奇孝淳等三人，分养于各营以待。夫马护送。”杨即以令带公回衙。满堂众宾，虚左迎之。

○翌日，赴鹤来之邀。赋蜀茶诗四律。鹤来以白金五钱及金笺红扇二十柄赆行。及还杨坐营衙。衙客陈楠，闻公蜀茶诗曰：“此律鍊尽其妙。”

○翌日，有秀才洪汝讷、洪汝让来见。皆妙龄端士。三揖三让而坐曰：“闻足下抗义不屈脱身而来。孤忠壮节，虽古之包胥，子卿，亦岂加哉。幸屈陋舍，细传异国奇闻。”公曰：“舍一苇之捷径，冒万死之风涛者，果非偶然。但佥贤之过奖，诚非不佞之所敢。”

○翌日，以催归原情，方做文(盖此文，先呈军门。而自军门转达　天门者也。)正书之际。洪秀才家僮来邀。公以明日呈文之故，裁书以谢。更以再明为期。

○十五日，即军门坐堂之期也。公进跪呈文。军门曰：“具叩一章，尽是忠孝。启本当奏天朝。须安心保身，以待论奏。”仍命门子赏银一两曰：“以此银，沽酒痛饮，以宽羁愁。”

○翌日，前约洪秀才二难，更来固邀。公即与偕往。则图书满壁，清香袭人。相酬数杯曰：“已午矣。”有三人至曰：“此是朝鲜官否？”洪曰：“是。”三客起敬让坐，见公素衣冠及蔬食曰：“以何服而然耶？”洪遽曰：“往在丁酉之难，伊人举家必陷凶锋，故如此如此。”客闻之堕泪曰：“足下万死一生，岂徒然哉。天必生还，以继绝祀。今尚蔬食，区区守礼，甚于子莫之执。”公曰：“我国之风，一遵朱晦庵家礼。虽庶人，自初丧至禫，不用鱼肉。况士大夫虽颠沛流离，岂可毁礼。”左右叹曰：“谁谓朝鲜夷，守法知礼如是夫。”公曰：“昔小连、大连，乃东夷之人。惟佥贤莫谓秦无人。武王封箕子于朝鲜，教以入政。时则贵邦七闽，未蒙王化，莫知彝伦。自唐以后，始沾常衮之政化。惟愿佥贤细思历代，勿以我国此之惷夷也。”左右相顾而笑曰：“足下之言有理矣。”临别，洪以皱纱道服衣之，命二人轿，送之。

○翌日，公披览左传。衙客来曰：“公于左传，有何所得？”曰：“只见古今治乱及中兴复雠之举。则莒人，卑辞厚币于邾人，刷还俘人，终复其雠。此正今我之志也。”曰：“足下之言果激忠愤。所见有据矣。”

○越三日，杨坐营来曰：“军门被劾于监察御使云。凡于奏本，必不行公。而他衙门，亦不敢自断。君之归期未快矣。监察御使，若知君思归血泣之状，则必垂矜怜。须以诗、文、赋、表中所长，善做进呈。”

○翌日，早整衣冠。终日苦吟，缀得启三十馀句。秀才王继武、袁敬烈等来见曰：“全篇皆激忠孝。”公曰：“情势切迫，语辞如是，岂忠孝云哉。”

○越二日，早起抱牒，进御使衙门。门三重，皆锁而坚封。前有五牌，曰“投文牒”，曰“诉土豪”，曰“诉雪民”，曰“诉误讼”，曰“诉横敛”。凡人有冤，各以其牌而诉云。俄而守门将，割封开门。公即入呈启。御史览毕，嗟叹曰：“不屈倭庭，尔节大矣。欲叫天阍，尔志壮矣。当与布政司，相议奏闻。”

○翌日，公问于杨坐营曰：“御史云当与布政司相议，未知有何所闻？”曰：“我更思之。御史与军门不相善。若细知君与军门差官，同舟渡海，而留馆于弊司。则御史必不肯护送。君更呈布政司则可知矣。”

○越二日，公做文一章吟咏。日晚，杨坐营来曰：“此文理顺语切。诸相佥会军门时进呈，则想必动念护送矣。”

○翌日，公进军门呈文。各衙诸相，皆转见嗟叹。布政司曰：“情势可矜，虽欲起送，但军门不坐堂。而监察御史将递去，无以相议。当以清秋水落之时，更议起送。不须急叫苦烦了。”公曰：“御史以堂堂铁面之威，岂欺我哉。伏愿佥相，更与绣衣相议。则转送只身，其如反掌。”布政又曰：“军门所营，御史岂肯照察哉。”公不胜悯郁，归语杨坐营而回堕泪。坐营亦掩面堕泪。

○越三日，公滞雨独坐，拳舒周易。自占起身迟速，仍缀一绝。

台池舒怀

五月初吉，公与衙客二人，奇孝淳等三人，乘二人轿，登城门内东南一高峰，名曰平远台。台上则三层兰若寺。边有城隍堂。堂边有戚继光生祠，而前有数丈玉碑，特书八字曰“戚将军平倭大捷碑”。碑阴，刻武烈文五十馀行，如昨分明。俯视城池，周回倍我汉阳。而濠池内外，贾舶出入。门外别开关王庙。庙前又开大将台。台下广开教场。场之方五百馀步，四边列置八大营。部曲句连，正正堂堂。战马五百馀匹，腾跃其间。场外又有黑角水牛，视凡牛倍大，数百成群。盖此省，南邻交趾、安南。北连江西、吴越。西通广东、湖浙。东际沧溟、漳海。出有武夷、卧虎、青嶂、锦石、天汉、乌石。江有黄龙、白沙、石湖。而龙虎案对，形胜廓落。十街百市，花锦灿烂。俯仰顾眄，胸海豁然。催归苦念，少舒于中。信步徘徊，遂缀四韵一首。

○翌日，即端阳佳节也。五六辈衙客来言曰：“大江以南吴、楚、闽、广、云南等俗，皆为屈原。自今初吉，处处江湖，乘竞渡船。唱竹技曲，投角饭，并昼夜游宴。诚天下奇观。请与子同游。”公遂随客，而往于城西门外。一带濠池环城引湖。其广或百步，或二百步。而其深数丈也。数百船只，泛泛湖心，其疾如飞。其状如龙，鬐鬣头角，玲珑五采。其长十馀把，其广三四把。其背覆以彩锦帐，或如华盖，或如罗帏。又以金缕绣额，揭之四面，曰“通天大府”，曰“行云飞骢”，曰“洞庭王宫”，曰“钱塘君殿”，曰“南海神宫”，曰“东海灵府”，曰“西海真宫”，曰“北海玄宫”，曰“帝车风驲”，曰“玉京神骢”，皆以珊瑚、琉璃、珠珀、金彩润色，各逞万状。而舟中人则皆着华锦，迭奏笙歌。唱竹技曲者数人，特立船头。其响激越而清。酹以角饭。其饭真米，而状如犊角。四面观者云集雾会。青楼红裳，罗列城头。金鞭白马，驰骛路傍。日晚归来，街路盈塞。恰如举子之入门矣。回来坐营司，则杨坐营曰：“今日壮观几何？”对以所见曰：“令节盛观，莫过于此。但大江以北，则无此俗矣。”

○翌日，杨坐营司中云。有一老僧，自乌石山正觉庵来。杨即出迎接，分椅而坐，三茶以送。公怪问曰：“何许道僧耶？”曰：“只能巧铸佛像，而素与吾相善者也。”曰：“此非道僧，则不过诬惑之辈，何为相善。”杨曰：“贵国亦无此辈乎？”曰：“此辈天下所同有。然我国则不敢恣行城市。况着足衙门，对椅相坐乎。中古有一僧，挺出京山，其名宝祐，能文章通佛经，畿民惑焉。儒林抗章九重，明其罪状，杖死于济州。自此异端之徒，摧挫自戢。而亿万苍生，只游名教中矣。夫何中国以圣贤之渊薮，礼乐之根本，异端之盛至此。而寺塔峥嵘于城市，缁衣横行于府衙耶。”杨曰：“自梁武以后，弊痼已久。宋室诸贤及我朝硕儒，非不严排。但风俗忠厚，以虚文应接而已，岂云尊信耶。贵国之风，儒释悬殊。文献之称，果有所自来矣。”

○再明端阳，各营将官，皆谒于坐营。而欲进节礼，杨挥手不纳曰：“令已素矣。”将官等曰：“老爷虽令，自古通规。”杨牢拒不纳。公问于左右曰：“何不受节礼？”曰：“君不见老爷亲题壁上洁己奉公四字乎？此爷文武全才，冰清玉洁，朝野皆曰近古无双。军卒已立生祠堂。”盖杨以戊辰生，中乙未武进士，位至二品，服镇南国。

○越三日，滞雨连日，独坐苦吟，拟呈军门矣。杨坐营来见曰：“此文恳至。令人感怆。”

○翌朝，进呈军门。则布政使徐见登(名匡岳，见罗李先生材门人，当代第一道学。)批之曰：“观此文，情甚恳恻，即就军门，以定起送迟速。姑退待令。”俄而，诸相俱进军门，良久而出。公进禀曰：“军门有何分付？”徐布政辄传示曰：“今虽欲起送。万里长程，雨水方涨，决难起送。以待清秋日气生凉，霖雨快霁。君须善保躯命，更留数月。则一骑飞驺，万里数旬。”

院堂升荐

十一日，徐布政，使家丁赉送银子二两及《闽中问答》八卷、《明宗銾》、《心性制策》。公方展视，杨坐营来见曰：“此爷赐书惠金，荣宠极矣。”日午，公以银二钱，沽美酒，买荔枝，因邀衙客。衙客曰：“徐爷之赐，为感足下之文，垂惠至此，明当进谢。”公曰：“此惠之谢，不可只以叩头，而必以一章文矣。”

○翌朝，率奇孝淳等，进布政衙门呈文。则徐爷开帖咏叹曰：“妙么。”传示左布政朱爷，(运昌)亦曰：“妙么。”徐爷叫门子分付曰：@尔带朝鲜官，即往两贤(韦斋晦庵)祠书院，使诸秀才延接，留馆参讲。”门子承分付，带公而往。有祠巍然，额曰“两贤祠”。门墙肃肃，弦诵洋洋。门子先入，以徐爷分付，传于主讲秀才曰：“如是如是。”既而，一秀才出揖，引公而入。中有讲堂，额曰“明道堂”(李见罗材手笔)。堂之东，挂钟，刻其背曰“杏坛遗钟”；西，挂磬，刻其面曰“泗滨浮磬”；皆以朱红润色。前后左右，皆有文房。而穿青襟戴生巾秀才，各自房而出。列立于西壁，揖让于东壁。而中设卓子，列椅于四边。然后请公于北壁尊客之坐。公极辞曰：“东西，宾主之定位。南北，君臣之拯分。佥贤游圣门下，居首善地。何末俗之曲礼也？”秀才举袖固让。公不得已坐。秀才中长者，坐于南椅之正中。而其馀各序齿环坐。茶礼后，佥曰：“顷闻足下高义，愿一相见。今幸奉宗师之命，是实奇遇。愿闻足下姓名及来历。”公对之以实，仍问曰：“鄙亦愿闻佥贤姓名字号。”秀才各自书示，曰：“倪士和，德美，延平府人。谢兆申。伯元，建宁府人。陈仪，福州人。其馀黄应阳、朱天球、陈万言、马欻、韦孚敬、王家材、洪汝讷、洪汝让、袁敬烈、陈濂、谢国桢、孙继芳、曾光鲁、孙昌裔、孙昌基、王继武、王继皋、王毓德、黄正谊、陈荐夫、吴志在、徐勃、康彦登、李开泰、杨栋二十八人。”既而，进酒荐饭。饭撤，曰：“余以偏邦末品，自日本到中华，又升明道堂。猥袭兰薰穷亨之数，岂啻登龙。”倪秀才曰：“孔门三千，登杏坛亲炙。然若未透止修之学，是徒登杏坛而已。愿足下勿徒登此堂也。宗师之荐，岂偶然哉。”公曰：“叨升此堂，果是登杏坛。愿闻初学紧切下工夫处。”倪秀才曰：“学问之要，未易仓卒道。徐当有可闻之日矣。”谢秀才曰：“倪先生，是讲学大宗师，要着实参请。”

○厥明，早起，整衣冠，就谢秀才。秀才曰：“每朝齐会，参谒徐宗师影像。分东西壁参揖后，退做课业。鲁先生既留院中，一遵院规否。”公曰：“万死之馀，得到中华。闻此礼乐，幸甚于自楚之滕。况叨承宗师之荐，已闻诸贤之教，惟恐不敏，敢不承诲。愿先生益笃不倦之仁也。”俄而，齐会参谒。公亦随之坐定。诸秀才曰：“愿闻贵国风教及礼制。”公曰：“风教，只依箕圣八政之教。而礼制，一遵晦庵家礼。”有一少年微笑入房中，持来《大明一统志》，搜展《四夷风土记》，使公视《朝鲜记》，有曰：“朝鲜人，父母死，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善淫使酒。白昼市井，男女相谑。”览毕曰：“此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一此统志，只因太古之史，而泛修外国之笔也。我国虽在海隅，粤自檀君与尧并立，协化于变。故至周武封箕圣，衣冠文物，礼乐法度。一遵华制。而吾道东者久矣。秦属辽东。汉置四郡。暨于晋时，各分疆界，自为声教。然恭修职分，事大以诚。自高丽时，王世子十岁，入于中国大学参讲。而陪臣十人，亦皆参讲焉。有时乎通婚帝室。而鲁国大靖公主，亦出嫁于高丽。盖明君圣主，继世而作。崇儒重道，尚以文治，名儒辈出。继入中华，或科登壮元，或官至翰林，或赐紫金鱼袋。凡我国文献，则文武科，孝廉举，一遵古典。上自国学，下至党塾，弦诵洋洋，违于四境。子生八岁，先教孝经，次以四书、六经。皆业明经。况丧制三年，无贵贱一也。不饮不肉，啜粥倚庐，哭泣澌毁。又父母有疾，或尝粪以验，或血指以灌。又妇人夫死，则或终身守节，或同死同穴。皆以孝烈。旌其门闾，处处相望。”诸生闻之然疑。公又曰：“死而袭，二日而敛，三日而入之棺，四日成服。未葬则奠朝夕，哭无时。国家，五月而葬。大夫士，三月踰月而葬。用椁用灰，题主，返魂，虞，卒哭而祥，禫，祔练。一以晦庵礼行之。其则不远，鄙虽流离，尚恐失礼，况平居无事之人乎。今此《一统志》，其诬太甚。不佞幸而得返，当特达本朝，转报天朝，必釐正之。”诸生相顾始信曰：“贵国文献，天下所知。然守法知礼，岂意此极。晦庵家礼，大江以南则用之，而犹未遍行于中国。贵国如是，殆箕子之遗教也。”

○翌日，就倪秀才曰：“不佞叨陪佥贤已数日，愿闻徐宗师倡明道学之的。”倪秀才曰：“吾儒只宗孔圣。而孔圣之学，只在大学经一章。盖大学之道，论主意则只是止于至善，论工天则却是修身为本。止于至善者，修身为本之命脉也。修身为本者，止于至善之窍门也。要将此数语，反覆参究。出来复我，不要当做话头逗住。”

○翌十五日朝，参谒齐揖礼后，问倪秀才曰：“昨承不倦之仁，达夜反覆参究。盖至善，即吾之性，在天为命。大学之道，只是止于至善。在何处着落，全在修身为本上见。”谢秀才曰：“足下可谓闻一知十。若留数月参讲，吾侪未能或之先也。吾宗师一见足下，既赐以书，更惠以金，又荐于此者，宗师藻鉴明矣。吾侪当进禀谢。”公亦做文以谢。

○厥明，进拜徐宗师。宗师乌巾深衣，立于椅下曰：“起来起来。”使门子设椅命坐。坐既定，问箕子之治化。对曰：“猗欤箕圣，都于平壤。彝伦攸叙，丧礼最重。洪范八政，已有古今之文。井地九区，尚传纵横之亩。东人免左衽者，莫非箕圣。殿有影子而香火非懈。陵置二官而守护惟谨。”宗师曰：“箕圣之德，奚独一朝鲜衣之。”仍问曰：“朝鲜今虽少安，大兵之后，土无馀毛，人无馀蓄。如病者方苏，元气未复。若不招徕训鍊安集数年，枵腹者决不能荷甲，裹疮者必不能负羽。未知公之所以雪复者计将安出？昔越之复吴也，生聚教训二十年，一举而灭吴。今度日本之兵，孰与吴强。倘朝鲜不出沼彼之奇策，虽仗天威羽翼，赍粮不能长继，荷戈不能长待。”公曰：“弊邦之沼日本，不与越同。夫吴、越，不过相争于半千里之间。此贼之窟，则鲸波杳杳于万里之外。而以舟为家，出没无常。轻生强战，以死为荣。虽穷天下之力，万无沼彼之理。然用兵之略，不可执一论。兵法曰：苟有重赏，敌人反为我用。若以金帛，厚赂马岛之倭，为我间谍。而修造战舰，训鍊水卒。复雠之举，上达天朝。数罪之檄，严敕日本。而直捣对马、壹岐等岛，据险自固。持以数月，则贼必更来。彼短水战，而在我则长技也。以长攻短，片舸只卒，可使之不返。”宗师曰：“不知日本有主谋者否？据平倭之举，许多失着，断非大奸雄。”公曰：“关伯以下诸将，皆有主谋僧一人。然诸贼中智勇之最，家康、辉元、石蔓子、清正等四五倭矣。”

○翌日，倪秀才曰：“与足下久联芳榻，而尚未睹珠玉之咳。愿写怀以示。”公即缀二绝。

○厥明，杨坐营致书曰：“自闻足下入学宫，私心欣贺。幸宠临打话如何？”公随门子而往。坐营曰：“此省秀才虽多，得参宗师讲席者无几。今足下藐以藩邦一俘，特荐参讲，不其幸乎。不佞昨进早衙，则大司马曰：朝鲜官今亦催归否？不佞对以明道堂参讲。大司马亦为嘉喜。”公曰：“鄙人心事，倘非将军，谁能知爱。今日参讲，皆将军之赐也。”坐营掉头曰：“各衙呈文，见称于诸相。而文是足下之所做，则不佞之荐。何与于其间哉。”曰：“自初见我待我者谁？知爱我安抚我者谁？指挥呈文者谁？将军之德。泰山轻矣！”坐营曰：“不佞之爱待，皆由足下之实抱。足下之所抱，岂干于我哉。”曰：“斗筲之中，所抱者少。河海之量，所容者多。然则包容之不择细微，细微之得游于包容，理之常也。愿将军益恢包容之度，更加纳污之量。”坐营曰：“足下词锋，已模我华士真影。如我武人，词屈语尽，罔知所答。”命门子进秋露及荔枝，明珠满盘，琥珀盈樽，一杯一杯，大道通焉，遂缀一绝。坐营吟咏曰：“足下句法文澜，日渐汪汪，参讲之效，何其速哉。”曰：“一自迁乔，荣感而已。素鲁才华，何变之速哉。”坐营曰：“足下姓鲁，才不鲁，何谦让之太过。”公曰：“非我过也，子实过也。”

○再明，诸秀才会讲堂曰：“贵国强兵，素闻天下。隋、唐之际，何其壮也。秀吉之难，何其怯之甚也。且倭奴虽能踰釜山而蹴王京，然有多少失着处。如闲山、全庆之胜，实非秀吉能之也。盖内掣萨摩之兵，诱之以先驱。深入他境，势固死战。今公在彼得还，其虚实强弱，必如指掌。幸举概以示。”公曰：“我国之兵，非徒壮于隋、唐。原州之拒契丹，龟州之御蒙古，云峰之破倭贼，素表表著称者也。自古及今，未尝有外寇之侵犯。累百年太平之馀。大贼秀吉，乘我不虞。速战深入，疾如风雨。旬月之内，尽陷三都。然列圣朝休养之恩，遍在草野。故义兵将金千镒、郭再祐、高敬命、赵宪、睦詹、郑仁弘、禹性传、崔庆会之流，在在而起，倡大义，符元气。云集雾起，日剪月削，则贼势大挫。进退狼狈之际，天将李如松，率三万众，直捣平壤。而电击鹰扬，克复箕都。越三日，松京之贼，一时宵遁。时我国权元帅，以数万众，军于幸州山城。耀武大战，斩馘以万计，伤夷者不知其数。天兵又从而云下，有如建瓴之势。诸贼退屯釜山，未得进退者数年。丁酉春，秀吉大发愤。自领举国之兵，留住长岐城。而督送众兵于釜山曰：“必陷闲山、全庆等处。快为报复后，乃可辍兵。”以故贼势更炽。自闲山踰全罗，将犯王京。时　天将麻都督，军于稷山。以铁骑数万，雷击前锋。则诸倭恐怯，还退釜山。盖全罗一道，乃以倡义之所，尤为彼丑之所疾。穷山深谷，一一搜索，杀戮滋甚。信乎我国之败。乃鲁鸡之不期，蜀鸡之不支。若使我国之兵，深入日本，便为穷寇，则精甲锐卒，强弓毒矢，彼焉能当哉。但贼之所长，不徒鸟铳鎗剑。行师野营临敌苍黄之时，能筑土垒于瞬息之顷，故攻之难破。且细看南北之兵，平原广野，则北方铁骑为上。山径溪涧，则南方步兵无敌。”秀才曰：“足下之言近矣。”

○越再明，诣谢秀才曰：“愿学心经。”曰：“心经，只究人心、道心之分。而经之主意，只是一个敬。敬者，主一无适而常惺惺。故圣人彻上彻下之功，都在敬而已。若不以敬操之为心上之功，则纷华波动。发如奔霆，莫知其向矣。且吾道一以贯之。盖一者，乃精一之一字。只分人与道之间，以敬操之而已。”公曰：“以工夫论之。精一，乃诚正修。而厥中，乃止至善。本无过不及之差。未知如斯否？”秀才曰：“足下已明心学主敬之体，真海东夫子矣。”

○翌日，倪秀才曰：“明日，宗师为行人司李汝奎，大会讲学。故芝峰、谨江、三山诸书院秀才皆会。足下得见此天下盛礼矣，不亦乐乎。”俄而，宗师来到。诸秀才皆出门祗迎，公亦在列。宗师谒祠而出，高拱端立于堂之边。诸生皆上阶三揖焉。宗师遂椅坐中堂，诸生亦以齿坐左右。秀才一人，诣尊所，奉茶以献者三。而后习歌词、钟磬。学仪而罢，宗师将出，诸生亦祗送之如迎礼。

○厥明，诸生早会，又习之。日将午，宗师先至，习之又三焉。既而命公曰：“朝鲜人参此讲会，千载奇遇。少退以往诸老爷完会。”公遂退而为文，将以贽也。顷之，都察院都御史金学曾、行人司行人李汝奎、左布政使朱运昌、右布政使陈性学、按察使马廷贤、前泉州知府陈王廷、前兴化知府窦珩、福州训导张秀英、泉州训导杜廷芳、兴化训导柯倚天长弟而到。诸秀才祗迎如习仪。士和以公贽文，呈左右布政曰：“此乃朝鲜人鲁认文。”左右布政，受而让之军门。军门让行人司。行人三让而后问故。宗师为之言，则佥曰来。公遂阶上揖，如诸秀才、诸官答之，亦皆三焉。将坐，军门三让主壁于行人。行人让亦如之，然后坐。而军门以下，亦以次分坐。左右诸秀才。亦皆列四座于独木长凳床。公未及坐，宗师命公曰：“坐于秀才杨森、李伯泰、卞以哲之上。”公承命而坐，凝神耸观。秀才五人，趋诣樽所，奉茶碗而进。一揖而立，诸官起立，受碗置案，答揖然后坐而饮。门子奉碗而退，如是者三。俄而，执礼秀才一人出立前列。高拱高声曰：“进讲案。”秀才三人，置《心经》及《大学》于案上。相对举齐眉，置于堂中。执礼又出而高声曰：“唱歌词。”秀才三人，以列立东边，而歌《关雎》、《鹿鸣》之章。秀才二人，分立东西钟磬之边，相击相和。其声激激切切，铮然清朗。满堂拱默，气定神清。自然有荡涤消瀜底气像矣。唱毕，执礼又出而高声曰：“进讲。”秀才二人，应而出立案之前，先讲经一章。以“止修”二字，互相贸问。宗师俨然坐，随问而答。次讲《心经》。宗师亦为纚纚焉谆谆焉剖析秋毫。其言曰：“尧舜以上，则皆以生知传生知。故只有危微之分。再传于禹，而八字加之。学问之原始此。后来一种之学误之，遂吕嬴并秦，牛马同晋，而寥寥到千载矣。”时向诸相而论，则皆拱手唯唯而已。讲将毕，李行人互相质證。讨尽所蕴，满堂悦服。莫不潝饱，如饮江河而各充其量。执礼又出高声曰：“讲毕。”秀才二人，举讲案而退。既而，门子进杯盘。而诸相前则三行，诸秀才则以长台列爵各一行。而肴则荔枝、冰糖、砂糖、饼而已。宗师以盘上三果，送盛于公袖中。军门又如之。杯已撤。诸秀才俱出门外祇送之。公亦随列。宗师顾曰：“不须催归，安留参讲。天朝题意，只待清秋水落之日矣。”

○翌日，问倪秀才曰：“昨日所讲经一章，愿闻精微之蕴。”曰：“修身为本者，止至善之窍门也。止至善者，修身为本之命脉也。鲁先生熟读闽中答问，使之登刊，传颁朝鲜，则人皆向学，家必孝悌。此所谓好谋而成者。”

○翌日，往新德斋(新德斋在明道堂后)。黄秀才大晋、王秀才继皋，正榻对案。有《家语》共三十五卷。公曰：“我国只有上下卷，而今此多数，无乃后世之衍义耶。”秀才笑曰：“上下卷，只是节要。而此则夫子平生日记全秩也。”

○厥明，见墙外石榴花，与黄秀才共和四韵一首。

○翌晓，两脚刺痛。似有浮气。自手下针，刺痛少差。

华东科制

六月初吉，诸秀才会明道堂，问曰：“愿闻贵国科制。”公曰：“式年初试则乡举。会试则咸聚京师。而生、进各取一百。文科则取三十三人。武科则取二十八人。”秀才曰：“场中取才则论策四六乎？专治经术乎？”曰：“生员则疑以四书，义以三经。进士则诗、赋俱编，入格者取之。而会试则先讲学礼，能通然后入场。而入格者，谓之生、进。文科初试则论、策、赋、表、颂。入格者取之。而会试则先背讲七书，能通然后使入阙庭，以论、策、赋、表、颂。入格者出榜。武科初试则先以三百斤劲弓、六两铁箭，远射二百步。然后次试骑射，五发五中。次试八钱本箭于五百步。然后次试骑枪。三发三中。次试马上击毬，能制能中。而后次讲四书中一书及武经七书。能通者取之。而会试，亦如初试入格之规。”秀才等皆叹曰：“贵国文武科，更难于中国矣。七书果能背讲乎。背讲节目，何以为之？”公曰：“吏部正择明经忠直宰列十馀员，备望入阙。则自上落点差出七员。而礼曹命卜择日，然后试官坐于公廨。令写字官，书七书大文于三寸竹简。分其秩数，各纳于大筒中，置于上试官案上。而以鹿皮帐遮隔内外。御史戴豸冠，分坐帐外左右，以察循私之弊。而招入举人，使坐两御史间。而上试以手拈出筒中简书大文，移写于讲纸，以授讲生。则讲生奉展读尽音释。然后章头章下篇题。云峰、双峰大宋诸家辑注，尽数背讲纯通。然后谓之明经科。而武举讲经之规，亦如是。”左右大惊曰：“中国虽专治经术，能制文章七篇(七书中。出题作曰文章七篇。)而已。本无七书背讲之规。贵国之背讲，更难于文章七篇矣。”

○翌日，问天朝乡贡文武制于倪秀才。秀才曰：“式年则知县。以四书并出四题，试之于白日场。而入格者，送于知府。知府又以四书出题。俱入格者，谓之童生。知府并会属县童生。以四书一经，各出五题。俱入格者，谓之生员(是为秀才)。军门又大会生员，试之三场。其初则文章七篇。其中则策文五度。其终则论赋启颂判五度。通三场并十七篇。俱入格者，谓之举人。各省出榜，转送于京师。会试三场，亦如初试三场之规。俱入格者，谓之进士，其数二百。而武科则各省只以武才取之。谓武科，而武进士则与举人并会京师。安边策三场，能制于烛刻。俱入格者。谓武进士，而其数一百。盖武进士，非徒烛刻，其数倍减，更贵于文进士矣。”公曰：“讲经。何不为之？”秀才曰：“文章七篇，能做入格，已为明经，更何讲为。此规，乃王安石之作俑。至今科士怨之。”又曰：“入场时，书册持入乎。”曰：“只持笔砚，何敢持册。朝鲜则何以为之。”公曰：“入门时，录名官搜挟官，坐于两边。使禁乱卒，搜得举子身。如或现出册子，则即挂榜停举。而册子付丙。故细书至密，或入靴中，或贮衣襟。未知天朝，亦无此等事否。”秀才曰：“我国亦或有之。其为重科，天下同然。”左右拍手大笑。

圣贤穷亨

三日，请益于倪士和。士和曰：“足下识见高明，庶免泣岐之叹。然止修之学，今始医聋，必沈潜细究。惺惺于戎谨操舍，然后八条之功，自有归宿之所。而腔子常活活于人性之纲。施之万事，无处不活。此所谓所操者约。而所及者广。吾儒经济之功，亦在于此。惟足下自省焉。”公拜谢曰：“三代之下，虽天纵之圣，非但未能经济，尚有陈、蔡之厄。而自秦、汉、唐以来，寥寥无闻矣。遂及大宋濂洛关闽之际，绍千载之未传，发前圣之未发。庶见经济之业，雍熙之乐。然而或徜徉乎南康，或编管乎涪陵，或躬爨乎洛阳，或讲礼乎关内，或只祀乎闽中。噫！怀道抱德之士，一未试经纶大手，何也？世降俗末，圣君不作而然耶。虽遇明时，其为才行道德，有所未及于有莘。傅岩，渭川而然耶。虽有其人，未敢轻进而然耶。诸葛亮、狄仁杰、司马光之流，可谓鱼水相契。然区区乎讨贼，汲汲乎反正，眷眷乎革弊，未能大有为于当日。以此言之，王风委草，世道日坏。自今以后，虽或怀不世之才。蕴经济之具者，只可嚣嚣乐道，蕴椟自珍。更未可待价而展布耶。若然，吾儒经济之志，施于何时。而天下之民，更未被至治之泽耶。怀正居贞者，填笮于泥泞之下。狡猾巧伪者，轩翥乎虹蜺之际。无乃彼天茫茫，福善祸淫之道倒置而然耶。惟愿先生，拈出适中之论，以破愚惑。”士和曰：“大哉，足下之问也。倘或无心于吾道者，何能及此。反覆条问，皆出于吾侪之所尝愤慨者。鄙虽不敏，敢不叩尽足下之问。大都则然矣，但未知天纵二字之味也。孔夫子之未遇栖栖，岂偶然哉。天必以夫子为木铎，使天下万世，以免长夜左衽之辱也。然则夫子之经济，实赖万世。岂若一时之经济，此冥冥天纵之本意也。宋室诸贤之未遇遑遑，亦岂不易晓哉。若非其时，而代大匠斲，则鲜不伤手。是以，进退行藏之际，素处而行之。绰绰然有馀裕，何区区戚戚然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使堂堂吾道，如白日中天。则是亦皇天绵绵，再纵于千载之下。使吾道互相经纬于先后者也。吾儒功业，岂可以一时穷达论之哉。足下之问，徒知其一，未详其二。”公曰：“先生之答，以堂堂常道言之。不佞之问，以反常变道言之耳。”士和曰：“吾亦随叩而随答。此亦格致之功也。惟足下更加一层。”(此下。文不接续。故更无题目。)

○四日，公两脚刺痛，忧虑倍切。谢兆申来见曰：“宗师衙门，多名医，何患治疗。”是日，宗师命服药。

○翌日，倪士和以公病未差，更达宗师。宗师命医再来，服药取汗。

○厥明，早起视之。浮气顿去，精神自若。

○再明，做文一章，以谢宗师。

○再明，公与诸秀才，登乌石山一斗庵，咏五言一绝。到正觉庵，有僧乞诗，赠七言一绝。

○越三日，连雨。与谢兆申同榻，问中国税法。

○翌日，又就谢兆申，问两京及十三省留养之兵数。

○越三日望，诸秀才齐会明道堂，参谒宗师影像。后唱歌词，读心经。盖此讲每月朔望，非徒恒留秀才，虽从事于宗师衙门者，亦皆会。而且以井间空册，别书参讲人姓名。又各着署，以考勤慢。

○再明，雨馀。徐宗师命家丁，送一两银子于明道堂曰：“比来日气不佳，须买果解渴。”诸秀才皆整衣冠，出待来使。日午，用五分银，买荔枝，共案啖之。

○再明，诸秀才早整衣冠，出吊西门外李友丧次。公欲观中华丧礼，随往其家。则丧主斩衰，腰首绖，竹杖，芒鞋，立于堂中丧柩前痛哭。诸秀才列立对哭而不拜。其丧柩则用漆极美。而立影像于柩前。西植铭旌，东设寝席。又以白纱帐绕四面。盖此丧礼，纯用晦翁家礼。而但铭旌，书以显考行年七十三李公之柩。及其荐饭，丧主以蔬菜对客共啜。此则大违于家礼矣。

○越三日，洪汝讷来邀，公联袂而往。则家住南门外濠水边，绿杨数百株成列左右。而重门内小阁翼然。脩竹绿橘，相间于阶上。其他名花怪石，不可胜数。俄而，荐茶后杯盘丰美。秀才家君出来礼接，既展八叠屏风曰：“闻足下诗名久矣。愿借佳句，以增文房之珍彩。公即制八绝以赠。”

○翌日，洪汝讷传示公所制八绝诗于诸秀才。秀才等皆称美曰：“鲁先生若在此院，专治科业。则文章七篇，可能先我做得矣。”公曰：“万死馀生，岂能科业。”

○是月二十六日，军门以公疏本，转达于天朝。皇帝特下“忠如祥、节如武”之诏。

○秋七月既望，军门都爷，以夫马，护送北京。各衙诸相、一院生徒，作序赠诗。又以闽学宗旨(讲程、朱，斥陆、王)，寄语朝鲜学者。而出饯江上，公拜谢军门。遂登程过吴历楚，由齐到鲁。洙水宛在，龟蒙屹立。城之内，有大阁巍然。堂悬金石，坛荫槐杏。公鞠躬竦然，而问诸左右。则曰昌平里天子庙也。遂整衣冠，趋庭四拜。瞻仰宫墙，如陪杖屦。佥曰：“彼以东藩一俘馀，参谒圣庙，是诚千载一奇事。”争来庆贺，因出饯于泗上十里许。于是自鲁驰至上都。因陈应变复雠之策，皇上命下兵部，赐御马一疋。使员外郎史汝梅，护送本国。武夷首学倪士和、谢兆申等十馀人，追到山海关。数联诗一樽酒，士别怀无穷焉。过辽阳渡鸭绿，山川如故，物色有殊。悲欢难胜，因吟一绝。直到朝廷，以探贼情应变雪复之策，一一上达。特承宣庙朝嘉尚全节之教。留数日，公以不知父母存殁，陈情乞归。上亟命驲而还乡。是时，庚子（1600）正月也。妻梁氏在室，具告双亲以寿终于戊戌正月。公号天罔极，往省权厝。即改棺椁，安窆于先茔下。倚庐追服，朔望祥禫，一遵礼制。朝夕拜哭，不避风雨。壬寅（1602）服阕，以将荐登劝武科。特除宣传官，又除所江节制，以试方略。甲辰（1604）六月，与申汝梁、鲁鸿等二十八将，击破馀倭于岭南唐浦，有《胜战图》。寻除瓮津水使，有《去思碑》。时仁弘以当路权奸，请买公所乘天赐马。公不许。仁弘百般诋毁，左迁公于群山。公不卑小官，克修军务。再蒙宣庙朝许以社稷臣升资之恩。未几当光海朝。公知国事难济。遂谢病还家，终老于锦里。时人号曰“锦里”，又号曰“锦溪”。

诗文

《漳州浯溆寨，赠钦差水兵将官孙继爵》(浙江绍兴府人○二绝。)

一苇远放扶桑下，便到中华日未旬。

鼓角轩门闲号令，俘人喜见太平春。

雨过汀洲物色新，杨花如雪覆青蘋。

楼船间系猗那树，士卒争称李牧仁。

《谢李源清来见赠洒金绵纸》

白雪绵花百片纸，玲珑光彩洒千金。　天门泣叫危言日，用此华笺写赤心。

《赠别陈李二人》(在漳州馆。四月五日。)

时逢绝域穷阴日，更别皇明早夏时。

邱山恩德将何报，沧海深情一首诗。

《赠漳州知府》

春晚皇州化日明，繁华文物供升平。

威仪珍重衙常静，风俗雍熙政亦清。

桃李开时遍锦绣，贝楼随处尽簪缨。

武城奚独弦歌地，今日家家颂惠声。

催归原情疏

上神宗皇帝　

伏以臣名教中一罪人也。既未仗节死义于龙蛇之难，苟为戴天图命于豺虎之窟。今到中华，复见天日。自幸自讼，诚惶诚恐。且以臣区区所抱，敢此冒渎。伏乞圣明哀矜而垂察焉。辛卯春，贼酋秀吉，敢以射天之计，肆出假道之说，遣使诱我。此果人臣所不忍言，所不忍闻者。小邦抗斥其使，奏闻天朝。越壬辰四月，贼魁行长等，率精兵二十馀万艘，来陷沿海地。而五月，直捣京城。国王疋马苍黄，移次西邮。贼乃乘此空虚，夷我先王二墓，火我先王五庙。跳梁八路，屠戮万姓。其为国雠，决不戴天。臣之七十双亲，全家二十馀骨肉，俱在奔窜，必陷贼锋，其为私痛。亦已罔极，所遭如是。诚不可一日容息于覆载之间。尚尔苟活到此者，只欲报君父之至愿也。况彼狼心不悛，虺毒益肆。则此非独小邦之患，而实为忧于圣明七八载东顾之馀矣。臣之日夜血泣，汲汲于思归者。第以所探贼情，细陈本朝，亟修豫备雪复之策，而上以洗庙社之耻。继收双亲白骨于雨雪草莽之中，而下以舒泉壤之憾。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以此所怀。日望乡国，心肝坠裂。更伏乞圣明另察(外臣)狐邱之忱。特降天朝鸿泽之施。情溢辞蹙，言不知裁。无任祄恳激切屏营之至。

催归原情疏后

神宗皇帝诏曰：“尔忠如祥，尔节如武。苦渡鲸波，欲叫天阍。其命贵得紧！贵得紧！”(以下缺)

七月，军门都爷护送北京。神宗皇帝遣还诏曰：“鲁认之命，贵得紧！贵得紧！”命下兵部，赐马一疋。命差官史汝梅，护送所率奇孝淳等三名，渡鸭绿江。

行状[李教源]

先生姓鲁，讳认，字公识，号“锦溪”。鼻祖讳启，有商扶风人。博习诗书礼乐，从箕圣渡辽，敷八条创井制，受封江华，连三世掌教。后世讳忠国，与卞、卢、闵、洪、李、吕、董七人，入仕于唐。还仕新罗，有《八学士传》。至侍中公讳穆，即先生之十五世祖也。仕丽朝，封咸丰君。十四世祖讳梦弼，殿中内给事。十三世祖讳仁厚，文壮元，银青光禄大夫，登中朝制科礼部员外郎，赐紫金鱼袋，判礼部尚书，左仆射。十二世祖讳宽道，修文殿大学士，门下侍郎，平章事，谥文安。十一世祖讳彰文，典客令，密直司使。十世祖讳汝姬，宝文阁直提学，赠同枢密院副使。九世祖讳慎，初讳哲，在丽末癸卯，以正尹，从我太祖(时为丽判宗薄寺事)收复京城，录一等勋；以上护军，与安遇庆等平红贼，录一等勋；太祖朝，赠谥武烈。八世祖讳成颜，礼曹正郎行县监。七世祖讳世麒，进士。六世祖讳儒，司宰监正。五世祖讳希周，大护军，赠判书。高祖讳升，生员。曾祖讳自贞，进士。祖讳行权，参奉行县监。考讳师曾，赠参议。妣淑夫人全州李氏，生公于嘉靖丙寅（1566）。气宇倜傥，性行纯孝。重厚有山岳之像，深沈有河海之量。凡于性理之学，格致之功，无不通解。少学于罗参奉恒，又从林石村㥠、金南塘光运游焉。万历壬午（1582），中进士。文章行义，为世所推。乙酉（1585），荐除别提。当壬辰（1592）难，从权光州慄。仗义讨贼，屡战收勋。丁酉（1597），被俘入倭。抗节骂贼，七日不食。而凛凛有生气。诸倭见而异之，终不敢加刃。以鱼馔蔬食，朝夕供馈。先生以未知君亲何如，不食鱼馔，而只进蔬菜。己亥（1599）春，适遇天朝间谍使林震虩。决谋同舟，得到闽中。以徐宗师匡岳荐，入两贤祠书院，与诸生讲论经学，唱酬诗韵。院中师友，莫不称赏，皆曰“海东夫子”。是年夏，上催归原情疏。神宗皇帝下“祥忠武节”之诏，命军门都爷，护送本国。庚子（16000）春，乘　天赐马，到汉阳。宣祖大王特赐召对，极加褒美，命驲还乡。父母幸免凶锋，寿终于戊戌（1598）正月矣。先生庐墓追服。服阕后，登劝武科，除宣传。甲辰（1604）六月，从李统相庆浚，击破馀倭于唐浦，有《胜战图》。丙午（1606），除水原府使。丁未（1607），除黄海水使，有《去思碑》。未几，陷于仁弘所诋，左迁于群山。当光海朝，谢病而归，逍遥自遣。天启壬戌（1610）五月四日，病卒于家，享年五十七。淑夫人济州梁氏，参奉琛女。墓罗州离娄谷面雉足村案山艮坐之原。双封。后孙启运，封疏叫闼，春曹筵禀，馆儒发通。

正庙。己酉，建祠于罗州居平面东衙村杖屦之所。噫！先生之贞忠大节，炳乎日月，振于华夷者。此诚列圣朝休养之功，而亦岂非武烈古家之风耶。信乎于孙贻谟，于祖有光也已。先生文集，家君釐正。故余盥手起敬，略叙如右云尔。

屠维大荒落阳月上浣，延安李教源，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