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这一辈子｜散文

👦 文 华

《狗这一辈子》

在乡下疗养院斑驳的院墙内，年逾五旬的马师傅总爱背着手，在洒满阳光或落满月色的院子里踱步。几年前，他从邻家抱回一只绒球似的奶狗，取名毛豆。小家伙初来乍到，一身蓬松的黄白绒毛，活脱脱一团初绽的棉花，懵懂湿润的眼珠滴溜溜转，总爱追随着马师傅的身影。那稚嫩的小尾巴笨拙地摇晃，扫过他的裤脚时，总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犁开一道温软的沟壑。彼时，谁又能料到，这只被如此精心呵宠的小生命，最终竟也未能挣脱命运那无形而冰冷的指爪。

一条狗能平安活到老，委实是桩极不容易的事。在乡野间世代相传的生存法则里，狗的处境，微妙得近乎残酷。太厉害断然不行，锋利的獠牙与暴烈的性情极易闯下弥天大祸，招来勒颈索命的杀身之劫；太懦弱亦不可取，同类欺凌的利齿与爪痕会刻满皮毛，更遑论看家护院的重任；不解人意自然不行，主人的心意若如隔云端，便难以乞得安稳的庇护之所；可善解人意了，竟也潜藏危机，太过通晓人心，反倒惹人猜忌，平白埋下祸根。总之，狗生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一懈怠，便可能沦为砧板上的肉，锅中翻腾的汤——那身曾抵御风霜的皮毛，转瞬成了他人御寒的袄。狗生来是为看守门庭，可在莫测的现实面前，它们常常连自己那卑微的性命都看守不住。它们的生死哀荣，悬于人类一念之间，脆弱得如同草尖上的露珠。

当狗终于挣扎着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似乎才获得某种相对的安全。这并非因老狗修炼出了什么圆滑的智慧——尽管一条阅尽沧桑的老狗所深藏的见识，足以令一个走遍天涯的旅人瞠目结舌。它们目睹过村庄在风雨中飘摇，见证过无数面孔在岁月里浮沉。每一道深嵌皮肉的疤痕，每一次深夜警觉的吠叫，都是光阴亲手烙下的印记。然而，狗终究不同于人。人年轻时若搏出几分声名，老来或可倚仗余荫；狗却不行。狗一老，皮毛便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枯槁黯淡，曾经锐利的牙齿也松动了，再无人觊觎它那失去价值的皮毛，更无人垂涎它那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躯体。这时的老狗，像极了一位被时光彻底榨干了精力的老人，世界对它已无可奈何，索性撒手，将它孤零零地抛掷于时光的洪流与莫测的命途之中，任其浮沉。

时光无声流淌，毛豆也无可避免地滑入了生命的暮年。它灵巧的跳跃成了往事，步履日渐沉滞蹒跚。院中那道它曾能轻盈掠过的矮墙，如今试了又试，爪子也只能勉强搭上冰冷的砖沿。马师傅每每见此，总会无声地蹲下身，布满老茧的大手，一遍遍抚过它日渐稀疏、如同秋草般干涩的毛发，指间仿佛流淌着无声的叹息。终于，拴它的那条铁链，在风雨侵蚀下朽断了，无声无息，并未费它半分挣扎。马师傅心中了然，这条老狗，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便也由它去了。毛豆摇摇晃晃地踱出院门，茫然地立在路口，浑浊的老眼吃力地辨认着四周——那些它曾奔跑过无数次的巷陌，在模糊的视线里已扭曲、陌生。它缓缓踱到早年曾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上，徘徊不去，像是在凭吊逝去的时光。偶遇早年曾咬过的人影，它便远远地瑟缩避开，耷拉着脑袋，一副深怀内疚的模样。其实人呐，伤疤早好了，疼痛也早忘了。有头脑的人，多半不屑与狗计较，俗话讲得好：“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么？”与狗撕咬，除了啃一嘴腥臊的狗毛，又能占到什么便宜？那些被狗牙伤过的人，心底的怨怼往往记在主人账上；而主人呢，又一股脑儿将责任推卸到无辜的狗身上。一条狗，生来便注定要随时准备承接这世间所有的责难与非议，无论对错，它都无处申辩，只能沉默地咽下。

在广袤的乡野，家家户户门前栓着一条狗，目的直白明了：把门。人的门庭被狗把守，这门仿佛就成了狗的家。访客并非为狗而来，却不得不先与这忠实的守卫较量一番。陌生的脚步叩响地面，陌生的气息飘入鼻端，狗便瞬间绷紧了神经，喉间滚动着低沉的警告。待到访客终于惊魂未定地见到主人，来时路上想好的千言万语，早已被那凶猛的吠叫吓忘大半。狗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对答间犹闻阵阵犬吠，搅得人心神不宁。主人则得以从容不迫，在狗吠的屏障后，冷眼揣度着来人的意图。这便是乡间特有的“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精明的家主，听到狗叫，并不急着露面。往往只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向外窥探。若是不想见的人——诸如来借钱的、讨旧债的、或是寻衅结仇的……便权当耳聋，任那狗叫得愈发凶悍。来人在院外喊上几声，自觉声势远不及狗，也就讪讪住了口。临走时狠狠踹一脚院门，愤愤骂一句“狗日的”，算是泄了心头之愤。若是非见不可的贵客，主人则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边喝骂着打开狗，一边斥责：“瞎了你的狗眼！”狗便识趣地夹着尾巴溜到一旁，稍有迟疑，那无情的棍棒便会落下。挨打受骂，对狗而言是家常便饭。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懈怠，对生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它的狗命，怕也快要走到尽头了。它们必须时刻警醒，坚守那与生俱来的职责，哪怕背负着满腹的误解与委屈。

一条真正称职的好狗，绝不可与主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外人熟络。在它纯粹的狗眼中，除却主人的面孔，其余任何一张脸，都必须是陌生的、带着潜在威胁的。人豢养了狗，狗便要将所有的爱恋与忠诚，毫无保留地倾注于这一人身上，绝不该分给另一条狗。毛豆便是如此，数载光阴流转，它始终如一地恪守着这份沉默的契约，寸步不离地守在马师傅脚边，仿佛他便是它整个世界的圆心。

狗的一辈子，飘忽得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梦。没人知晓，狗究竟是背负着何种使命来到这纷扰人世。当夜色深沉，人沉入梦乡，整个村庄便悄然滑入狗的世界。白日喧嚣的人声沉寂了，土地和人一样，都疲惫地陷入了沉睡。唯有此时，狗语开始大作。那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吠声，在空旷的夜空下交织、碰撞、回荡，如同无形的丝线，将散落在旷野上的一个个村庄悄然缝合。那是人类语言之外的另一重天籁，飘渺，悠远，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在莽莽原野之上，皎皎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身躯是这声音的听者，沉默的土墙和它们投下的幽深影子是听者，蜿蜒伸向黑暗尽头的土路，也是听者。那些穿透了漫长岁月的古老狗吠，早已丝丝缕缕地融入了无边无际的空气里，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恒久寂静的一部分。

那个寻常的午后，马师傅如往常一样，端着食盆走向院子角落，预备给毛豆喂食。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了那抹熟悉的黄白身影。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攥紧了手中那截空荡荡、已然磨得光滑的狗绳，脚步匆匆地踏上村道，一声声呼唤着“毛豆——毛豆——”，那声音穿过安静的巷子，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愈来愈浓的焦虑。最终，在村口那条冰冷的柏油路面上，他看到了——那团蜷缩的、曾温暖过他无数日夜的黄白色绒毛，此刻毫无生气地瘫在那里，身下蜿蜒开一片刺目的、暗红粘稠的血迹，如同生命最后画下的一个残酷句点……

从此以后，疗养院那个熟悉的角落，那只蓝白相间的旧瓷盆，盛满了寂寥的灰尘，再无人搅动。而村庄的夜晚，也永远缺失了一声曾融入黑夜肌理的、熟悉的狗吠。那无边的寂静里，悄然弥漫开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苍凉，如同月光下空旷的狗窝，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微小生命消逝后，世界所留下的巨大空洞。